人生尽头的养老院

养老院里的每一天都是前一天的翻版。

吃早饭,打麻将,看人打麻将,串门儿,吃午饭,吃晚饭。

住在其中的老人们重复着这些事情,他们之中的一部分,对重复这件事情本身也毫无记忆。

我第一天看到外婆,她正坐在大门口的木沙发上乘凉。

她看着我和我母亲,眼睛里流露出惊喜愉快的茫然表情。

被问到我是谁的时候,她说:

“我想不起来名字了。”

[目前我国的阿兹海默患者估计为900多万,预计2050年将会超过4000万。]

外婆83岁了,一只眼睛做过白内障手术,没有手术的那只视力很差。膝盖有严重的滑膜炎,行走不便。

养老院里的护工对她施行特别照顾,一日三餐帮忙打好饭送到桌上,洗澡有人看护,避免她在浴室摔倒。

老人们的衣服和被子都有人洗,房间也每天打扫。夜晚三个小时查一次寝,防止突发疾病和事件。房间里有电视——几乎没有被打开过,老人们更喜欢三三两两的坐着,或者是去打麻将。

即便如此,大部分的老人们还是不情不愿的住了进来。他们觉得住在这里“儿女不管自己,没有面子”。周末如果能被儿女接走,就会被当成比留下的人更幸运的人。

还有一件没有人会说的,我在某一天突然意识到的事情:

所有居住在这里的老人都已经失去了自己的人生伴侣。

他们是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的那个。

和外婆同室的肖奶奶小外婆五岁。

她很瘦,听力差,没有发病的时间都笑眯眯的。我去的头几天,每天都给我递酸奶和水果,还竖着大拇指夸奖我们“后代孝顺,好。”

有一天晚上,她说外婆的床上有一个男人,两个人争吵到半夜四点,按了四次紧急呼叫铃。

第二天,住在隔壁的奶奶揪着院长的衣角诉苦,希望肖奶奶的家人把她接回家。

“我们犯了错要给改正的机会,她要是一直这个样子,我肯定会让她回家的。我们再观察她一段时间。”

院长这样解释。

后来的几天,肖奶奶都在院长房间里过夜,以免她惊扰隔壁的人。

外婆夸她。

“院长看重你,好。”

在养老院做护工比你能想到的更辛苦。

除掉那些平常的:洗衣做饭打扫和全日照看之外,每天还要多次清点人数。

一些腿脚还利索的老人总是想方设法的离开养老院。

从大门口的门卫室可以看到,整个建筑的走道里约有几十台昼夜工作的监视器。消失在监视器和目光范围内的老人,护工们需要一扇门一扇门的找过去。

有一天,肖奶奶和隔壁的奶奶一起往大门外走。

护工叫住她们:你们去哪里?

奶奶们说:我们上街呢。

护工问:谁陪你们上街去呢?

肖奶奶说:我陪她呢。

我猜想,每一个患了阿兹海默的老人的脑子里都有一个或者以上完整的故事。

在肖奶奶那里,是“我的房间里有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是余奶奶(我的外婆)的儿子,他还带着好几个姑娘在我床上睡觉。我这个老人家的脸往哪里放?”——关于这个故事和平日的争吵,外婆不跟她计较的主要原因是:她不记得发生过这些事情。

还有其他版本的故事是“要抓人了,有人进来偷东西,把我衣服都偷走了,要抓起来。”

在外婆那里,是“自从我家老头子过世,我就发了疯,从益阳跑了出来,跑到这里,被一个好心人收留了。我的儿子女儿都在益阳,他们都不知道我在这里,也没来看过我。”

过重阳时,幼儿园组织小朋友来给养老院老人献爱心。她把这个故事讲给带队老师听。外婆讲得声泪俱下,老师听得眼泪汪汪,回家后发了朋友圈,配上外婆的照片。刚巧朋友圈家长里有我母亲的熟人,她截图发过来,“这是你妈妈吗?”

实际上,外婆二十来岁就来了这里,此后再也没有回去益阳工作和生活了。她儿时的屋子在很多年前就拆掉了。直系家人除掉去世的,其他的分散在了全国各地,她的故乡早就不是她记忆里的那个地方了。

实际上,我的母亲每个星期都来看她好几次。

但她不知道。她依然每天问我,“你从哪里来?从益阳来吗?我在益阳吗?”

相似的问题还有“你还有多久走?在哪里工作?有没有男朋友?得弄点零食给你吃。”

我给她削了一个梨子,她笑眯眯的刚吃一口,就递过来非要我也吃一口。

并且完美的辩解:

“这叫做亲热。”

我把头放在她肩膀上抱着她,她就紧紧的抱住我的手。

养老院的大堂里有三台麻将机。

早饭后,有一些老人们聚集在麻将机旁边。

外婆退休后对打麻将很上瘾,经常拉着子女一起打,人不够就出门打。现在提起麻将,她抱起了手臂。

“老是输,不打了。”

有一天她终于坐在了桌边。我旁观,看到她摸出来对子里的一个子,马上就丢了出去。

她总是会输。这就是她不再热爱麻将的原因。

我去的次数多了,外婆有时候会想起,“你最近天天都过来。”

“还是你疼外婆。”

“你小时候跟我可亲热了,那么一点点,叫外婆叫不出来,喊的是‘阿婆’‘阿公’。”

早晨九点不到,阳光若即若离的亲吻一切。我让她坐在轮椅上,推着她去了养老院外面的一个凉亭。她喜欢去那个凉亭里乘凉。

她坐在轮椅上的时候非常神气,跟坐在过道两边三三两两的爷爷奶奶挥手致意。“回家啊?”有人问,她笑眯眯的,用笑声做回答。

凉亭的下面是田地。我问她都种了什么。

“那个是玉米。那个是红薯。”

凉亭里风大,温度也升了起来。她出了很多汗,我们拿来干净的衣服,湿衣服换下来,搭在轮椅上,在太阳下晾干。

到了回家的时候,她都会尽力让我们多留一会儿。说辞无非是:

“就在这吃饭吧。”

午饭时间,我们把她送到食堂,她跟打饭的护工讲,“给她们也打饭。”

护工看到我在她身后连连摆手,就说,“她们想吃再打。”

又或者她强烈要求送我们一段。

母亲让她呆在房间里,她顺从了,只是杵着拐杖,颤巍巍的来到房间门口,走出去老远还能看见她挥舞的手。

每天坐在麻将机前的老人里有一些固定的面孔。

住在隔壁的奶奶醒着的时间大部分都在打毛衣。

刚搬进来的法官爷爷,思维清楚,行动自如,在门口坐着乘凉,摇着扇子,点上一只烟。见我给外婆摇扇子,还能打趣“妹妹,别扇了,她反正不记得。”

89岁的龙奶奶,看到我就会说“小时候抱过你”。还说自己,“活的这么久,害人。”

说到那些出现了臆想症状的老人,晚辈的评价几乎都是“太孤独了。”

70多个住在这里的老人,佝偻的,迟缓的,殊途同归的,汇聚于此的人生。

我的外婆,她记不住孙子的名字,记不住日期,记不住年龄,感觉不到天气。夏天的空调房间里,肖奶奶穿上了外套,她也跟着穿上外套。肖奶奶只要还躺在床上,她就以为天还没亮。她带着表,却不会看时间。她睁着眼睛,看不清很多东西。她忘记了她已经历过的人生里的大部分事情。

有一天她却说:

“人生就像一场梦。结婚了,生了孩子了,现在老了,到了这里(养老院)。”

我的确体会到了,并将继续沉溺其中……

这如梦一般的人生。


“就算人生是个梦,我们要有滋有味地做这个梦,不要失掉了梦的情致和乐趣。”

——尼采 《悲剧的诞生》



本文首发于公主号:说不出牌气泡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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