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是一个初春。

是我在欧洲留学的第一年，我作为本届音乐系最优秀学生，前去英国留学学习，同时我的教授交给了我一个前所未有的任务——帮助一家孤儿院的孩子培训，并在新一届儿童音乐节上大展歌喉。我答应下了这个任务。

离别家乡，来到一个新的地方，我的内心是既兴奋又紧张，很快，一片生机盎然的草原出现在我眼前，仿佛是一望无际，看天空是碧蓝不已，白云随风飘动，是柔软的，也好像给我内心带来一丝温暖与安慰。一群白鸽翱翔于天际，转着圈，飞翔在辽阔的草原上，像天使，像女孩，穿着洁白无瑕的连衣裙，在我面前舞动。远处忽然传来阵阵敲钟的声音，刹那，白鸽四散飞去，消失在茫茫世界尽头。我也到了目的地。

“李！欢迎！安德跟我说过了，你今天上午就来，让我看看！你又长高了！越来越秀气了！”门口等候已久的女士握住我的手，她是教授的夫人，曾经跟安德老师来过中国，会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我喜出望外，没想到在这里会遇到安德夫人，我笑着点点头，说道：“夫人，好久不见，您也越来越漂亮了！”“说什么啊，”她害羞地笑了起来，脸上泛出淡淡的红晕，“我可是越来越不中用了啊，倒是你，前途不可限量呀！”“谢谢夫人夸奖。”我发自内心深处地喜欢这位师母。不过很快我的目光就落到一位躲在门后的褐发蓝眼的女孩吸引去了。“Hello！诶？”我对她问好，她却像只小鸟般跳走了，皮鞋踏步匆忙上楼的声音是她那天最后对我的回答，也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

“她是……？”“oh 凯西！她经常跑出来看，只是性格有些胆小，不爱说话，是个自闭症孩子……可怜的孩子啊，在四岁的时候一场大火烧死了她的双亲，从此她再也没有说过话，孩子都孤立她，叫她小哑巴……哦，愿上帝保佑她。”安德夫人双手合拢，为这个可怜的孩子祈祷着。

我心中一惊，“那她……就不能在音乐节上，唱歌了吧？”

“是啊……我们无数次地引她开口，都没有用。”

可怜的孩子。我遗憾地摇摇头，心中为这个孩子祈祷着，跟随着安德夫人去了我的住所。

第二天。天气比我想象中的要好，我洗漱完毕后便骑自行车回到了孤儿院，和门卫打好招呼便进入了。安德夫人今天不在，她在手机上告诉我孩子们在一楼大厅，音乐室在二楼。我拿上书包，踏进大厅里。孩子们正在吃早饭，我悄悄地走向另一位教师，向她说明了来意。“Li……？OK，OK…”她笑了笑，告诉我这里好久都没有来过新教师了，孩子们也很期待有一场隆重的演出。我也笑着回应她，告诉她孩子们一定会很喜欢这次活动的。我正说着，忽然觉得衣服被狠狠拉了一把，紧接着是一阵晃动。

“Casey？你在干什么！快松手！”

“哦……”我连忙低头看去——是我昨天见到的小女孩，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连衣裙，戴着白色的发箍，几缕不听话的头发散在她的眼前，她还在晃我的衣服。“你好。”我知道她听不懂中文，所以只是微微发声，并试图拔开她抓住我衬衫的嫩白的小手。她却越发抓的紧了，我隐约看出她手上青色的血管，而且她似乎上上下下透露出兴奋的情绪，“a，n…i，a，o”她张开嘴，从喉咙里发出微小的声音。我正呆在原地，惊讶于她竟然在模仿我说话的语调。那旁边的老师一把夺过凯西的手——她也很兴奋。

“是的！是的！a——，a！快说啊！”老师激动的拉着她的手。

“ha…ha…”女孩被吓了一跳，愣住有几余秒，反应过来后竟然哭了起来。

“诶？！”我被眼前的景象吓住，大脑飞快运转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

那老师叹了口气，看我一脸震惊的神情急忙向我说明，告诉我女孩已经很久没有发出声音来了，她高兴，又心急，一不小心就对女孩过力了点。我点点头，奇迹出现的时候大家都很激动，能理解。我看向旁边的孩子们，他们似乎习以为常，有些男孩甚至嘲笑起来，嘴里骂着他们这个年纪不应该知道的话。

可怜的孩子。我瞪了一眼不听话的熊孩子们，俯下身去，想去安慰那正在哽咽的女孩——“Li…对不起，但是，时间到了。”女老师看了看时间。我知道我该去二楼了。女孩再一次拉住我的手，她似乎在挽留我。女老师直接抱起凯西，告诉我一切都交给她，她会帮助女孩开口说话，让她在音乐节上唱歌的。我看到了女孩听到话后的紧张表情——奋力挣脱那老师的怀抱。我不忍心看到女孩如此，她本该拥有属于她自己的选择，在这个世界上，本不该是异类。

“让我带她去音乐教室吧。”

女老师看着我，迟疑着，最后点了点头。

2

二楼是专门为孩子们准备的音乐房，打开门你就能看见一架钢琴立在窗边，阳光透过微风吹起的窗帘洒在富有光泽的钢琴上；旁边还有许多乐器，当然，接下来的课程用不上它们。我握着女孩的手，轻轻将她送进教室。我看了看表，离孩子们洗漱完上楼还有几分钟，于是走到钢琴前打开琴盖调试起来。

余光中，我看见凯西走到窗前，她白色的蕾丝裙子与纱帘一同飘荡，我忍不住看去，不得不说，外国孩子真是好看呢……洁白如玉的皮肤，阳光下好似轻轻盖上一层金黄灿烂的绸缎；高挺的鼻梁，上面布着一两点不明显的雀斑；淡蓝色的眼睛在日光下更引人注目。她忽然转头看向我——凯西也发现了我在看她。

我不曾见过传说中的天使，故事中，他们时而手持武器出现；时而身上披上白纱；时而展开他们宽大轻盈的翅膀，向世人昭示着……天使。我应当这样称呼她。她是上帝的宠儿，是的，她是那样轻盈，就像是梦幻中的五彩气球，是广场上一拥而飞的鸽子，凡人怎能触碰到那不可抓住的神？

孩子们从教室的门口冲进来，他们大笑着，打闹着，很快像奔腾的河流般迅速淹过了窗边的女孩。音乐课开始了。

我该感叹。这些孤儿院的孩子们都学的很快，稚嫩的脸庞洋溢着幸福的气息，童声是最能打动人心的。我看见坐在旁边静悄悄的凯西，她漂亮的眼睛正认真地看着我，虽然不能开口，但她每次的与我对视都好像在向我诉说，于心不忍，我避开她的目光。

下课后，叽叽喳喳的小朋友们跑出教室，在喧闹中，我看见凯西慢慢走向钢琴。

指尖轻触白键，一声清脆的钢琴声响起，回转在音乐教室里，久久不愿离开。她看向我，期待着我能做出什么反应，然后又看向那黑白键，按下。她好像在回想些什么，于是就这样一个个音阶点下去，每一次的触动，都是一片片枫叶静悄悄地落上湖面，点出一两点涟漪，为这片名为记忆的湖泊上铺上一条红色的道路。她笑了起来，将手指放上那片黑白相间的横梁。她要弹钢琴！她会弹钢琴？我一步步走过去，惊讶，不，已不能用惊讶来形容我现在的心情！她嫩白的十指像蝴蝶煽动着翅膀，在琴键上欢快着跳动，轻巧的琴声响起——那一首是轻盈灵动、活泼玲珑的曲子，就像面前的女孩一样。

我竟然哭了。真没有想到，她无法用言语表达出来的情感竟然在琴声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如果，如果她能成为一名钢琴家！我激动地擦掉眼泪，为什么不呢！在音乐节上！凯西回过头来笑盈盈地看向我，却发现我正擦抹去眼角的泪水，她惊慌不已，急忙停下了手上的弹奏，着急地看着我。“我没事……”我摸摸凯西的头，“你想在音乐节上演奏钢琴吗？我可以教导你。”

凯西睁大了眼睛，淡蓝色的眼眸亮起光来。

她用力点了点头。

上完统一的课程后我专门为凯西又开小灶，她为了更好地与我交流，拿来了纸笔，用文字来描述她的感受与想法，在一次课间休息中，她悄悄背转过去，写下了什么，看看我的脸色后将本子一下遮住脸让我看上面的内容——“我想学中文！！”“学习中文？这可能对你一个英国娃娃有点难度啊……”我沉默着回应道。她将本子放下，嘟着嘴生气地看向我。我哭笑不得：“真的很难……不过我可以先教你如何正确地写中国字。”我拿来一只笔，提笔却不知教她的第一个字要写什么。凯西在本子上写下一行：“教我写你的名字。”她期待着望向我。这是个不错的建议。我在本子上慢速度地写下一个“李”字，她认真地观察着，模仿着我的字迹，也在纸上写下一个歪歪扭扭的“李”。我憋着笑，要写下第二个字，谁知她气呼呼一把夺过本子，不让我再写。我叹了口气嘴里嘟囔“我就说中文字很难写吧”。

在第五次开小灶的时候，她神秘兮兮地向我背着手，笑脸盈盈。在我的追问下，她骄傲地将身后的本子拿出来——一个工工整整的“李”字，下面还有一段英文，问我写的好不好，“好！好！”我鼓起掌来，为她的幼稚行为而喝彩。她忽然将头快速地靠近我，笑嘻嘻地看着我。“唔……！”我走了神，才反应过来时就看见凯西在我面前默默看着我，“对不起…!”她离我如此之近，就连她平静呼息声我都能很清楚地聆听到……蓝色的眼眸中是我的倒影，白皙的脸蛋上铺满应激动而染上的红晕，她张开口，从她脆弱的喉咙中轻轻发出声音：

“李……”

时间好似暂停了。

我从未想过她竟然会开口说话。

更不知道这一声话语是她在私底下练习了多少次、突破心理障碍的成果。

许久，我才反应过来，看她骄傲地盯着惊慌失措的我，“你会说话了？！”我的声音中是压抑不住的欢喜。那就能唱歌了！但是钢琴呢。接下来应该怎样练习……我很快又陷入了烦恼中。她将本子推进我的视野中：“你开心吗？”凯西睁着双眼欣喜地看着我。“我很开心！”我笑起来，用手摸摸她的头，“但是……你唱歌……？”她用双手在我面前摇晃，打断了我的话，在本子上写下一行字：“我不会唱歌的，李老师，请继续教我钢琴吧。”

为什么？我很想问她，但话到嘴边却成了一句“好”。

音乐节就要到了。

我向活动的主办方询问了钢琴伴奏能让孩子演奏吗，这一问，却没想到让之前所有的努力全部白费。

大家都在为音乐节做准备。除了凯西。因为这次活动的伴奏从背景音乐换成知名的钢琴家来为孩子们伴奏，这意味着原先自己提供的伴奏或者人员全部作废，我为凯西叫不平，在电话里质问着这样做那些伴奏的心血岂不全部浪费？！这还叫什么专门为孩子们准备的节日活动！而且钢琴家往往会顾不上孩子们的节奏，成为一场独奏！一群为了知名度而放弃了初衷的人！

凯西就这样静静守候在我身边，偶尔扯扯我的衣角，像一位天使一样安抚着我的情绪，我总是不停地向凯西道歉，但她对此毫不在意，只是一次又一次地弹奏着钢琴曲。

“音乐是给人带来快乐的。我希望这样也能让你像之前一样开心起来。”

稚嫩的笔迹落在洁白的纸上，是天使留下的祷告。

3

音乐会如期举行了，就像我说的那样，钢琴家加了许多装饰音，如果是独奏，那将是一场完美的盛宴，但是这是伴奏，不是个人的演绎。许多孩子跟不上伴奏，呆在原地。我暗暗吐槽着，有时看向身边坐着的凯西。

她安静地聆听着，剧院中暗淡的舞台光照射出出她的脸庞，她没有做出如何举动，当看见我在看着她，凯西也会回笑给我，但那蓝色的眼睛中藏着不易发现的失望，这让我的愧疚感又加深了许多……

回来后，我继续为凯西教导钢琴。她学的很快，从安德夫人那里得知，她出生于一个小有名气的音乐家庭，小的时候，她的母亲为她编奏了一首又一首诗歌，而凯西会安静地坐在钢琴旁聆听。时间久了，她也能够将那些歌曲弹下了，音乐上无人能比的天赋异禀，为这个家庭招来横祸。我叹气，嫉妒让人冲昏头脑，罪有应得，但是凯西的双亲永远都不会在在钢琴前面为她演奏童谣了啊。

时间过得很快，要到分别的时候了，安德夫人和凯西为我送行。凯西本来不应该在这里的，但是孤儿院的老师们拧不过她，凯西竟然独自一个人从孤儿院内跑出来，硬是找到了震惊的安德夫人和我。在等地铁时，她塞给我一张纸，我接过被手汗浸湿的纸片：“李老师，很好，我以后要去中国看见你。”我笑了笑，蹲下来抱了她，幸福地说道：“能见到你这样天赋异禀的学生，是我永生的荣幸。这绝对不是我们最后一次的见面。”

地铁门开了，我松开凯西，看见安德夫人在默默地擦去眼泪。我也感到鼻子一阵酸痛，我知道，如果再不走，我会舍不得离开的。拎起行李，我上了地铁，在地铁门关起前，我看见凯西用力挥动着她的小手，嘴里好像在说着什么话，我想要听清点，却被人流带着往里走。“再见！！”我向凯西喊道。她笑了笑，也张开口。

“再见……”

可惜地铁启动了，就算是挤到窗边也无法听清她在说什么。地铁站的一切都在飞快流逝着，最后被一片漆黑所遮住。

回到中国，我很幸运，我有父母，有兄弟姐妹，有一直陪伴我的同学伙伴。每当我在房间里停下弹奏的双手，我总觉得是回到了孤儿院的音乐教室里，似乎在我身后，凯西一直在陪伴着我，静静聆听着我的弹奏。我带着这样的期望，去到了各种各样的地方，各式各样的国家，见到了各种各样的学生。他们口语表达极强，能用不同的语言，不同的音调和我对话。但是无一例外，没有一个学生能比得上凯西在钢琴上的天赋。

她是我见过的最可爱聪慧的学生。

我在法国结识了一位同是音乐系的中国姑娘，我与她合作，一同为学生们教导音乐。埃菲尔铁塔见证了我们的婚礼。回到中国，我有了更大的家庭，有了更多的表演，出席，我在逐渐成为一名年老的教授。同时，我有了一个可爱机灵的孙女。

“爷爷！这里，这里！快看！”她兴奋地牵着我起了一层层厚茧的手，向我兴奋地介绍着她的发现，“下雪了！”她小小的身体在漫天飞雪中蹦着、跳着。我走过去，将我的红围巾系在她的脖子上，“别着凉了。”我幸福地看着活泼开朗的孙女。

好像……像是谁呢？

我揉了揉眼睛，好像是嘲笑自己道：“年纪大咯……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咳咳咳！”寒风对冬天的每一个人都很公平，侵入我的关节中，使我打了几个寒战，下一秒就要倒下去。

“冬天，要把外套穿穿好啊。李……教授。”话语间，一件大衣披在我的身上，我向后面看去。粽褐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一位天使般温柔美丽的外国姑娘站在我身后。“你……”我震惊地看着她，想要说出心中的那个猜测。但是，但是她不会说话啊。我的小孙女也跑过来，她看了看我身边的人，突然惊奇地叫起来：“凯西老师！”

凯西……！

我的瞳孔骤然张大，凯西，凯西！真的是她！但是，她会……说话了？或者只是同名，她应该现在是……我胡思乱想之时，一只手放在我的肩上，我看向凯西。她正笑着，用流利的中文开口：“李老师，不认识我啦？”

我再也控制不住如洪水般的情绪，流下泪水来。我使劲眨眨眼，好好看清她——天使，她的面貌依旧能用这个词形容，头发在街道灯光下像金丝般富有光泽，她的蓝色眼睛越来越深遂，如大海一样宽阔包容，再也不像是以前，轻轻伸手就能触碰到她的头，以前的小女孩，摇身一变成为一位大美女。“您怎么哭了……”“没什么，眼睛里进沙子了。”我看向天空。那颗种子已然发芽，它没有因为一场大火失去生命，反而茁壮成长，开始为他人遮风挡雨。

街道上，我的小孙女跑在前面，我和凯西走在后面。

“……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告诉您。”凯西丧着脸，对我说道，“安德教授前年去世了。他怕你担心，同样是大年龄的人了，不要跑来跑去为好……”她咬起下嘴唇，看向我。“愿他老人家在天堂一切安好……我会找时间去看望安德夫人的。”我强忍着眼泪，用最平静的语气回应着。凯西慌了神，“不！安德夫人非常准确地告诉我，叫你不要来，她说……她说，自己很快就会去找安德教授的……她愿你在中国幸福，叫我代替她向你问个好。”我停下脚步，慢慢点了点头。小孙女也跑进一家商店。“我们进去吧。”我先行一步，好让凯西不要看到我的泪水。

“爷爷！这个，好看吧！”小孙女正趴在柜台面前，目不转睛地盯着柜子里正唱歌的八音盒。凯西也探过头来，“我买。”“不！这太破费了！”我拦住凯西。她只是笑了笑，“您为我资助了那么多学费，我今天的成就，都是因为李老师啊！”她吐了吐舌头，“更何况这个也不贵。”我也笑了。

“我之后的打算？唔……在中国教学，您看，您可爱的小孙女就是我的学生哇！我会像您和您的夫人一样，用自己的能力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学生，就像是，你那样。”她眼里闪着光，是反光，是泪水，是一颗星星。

“爷爷！凯西！看，是星星！”女孩踮起脚，一手抱着八音盒，一手指向天空。

我们都笑了。

那曾经的断翼天使没有在嫉妒的大火中死亡，反而因爱浴火重生，而这份爱，也会继续传递下去，永远。

灵感起于2023年的某一天 完结于2024年6月10日

祝大家端午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