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年有“假如鲁迅还活着,会如何如何”之类的说法,那比较臆断且不食人间烟火。近来天天买菜,肉价忽高忽低,总体趋于回落,鱼价疯长,惊得要掉下巴。藕带、竹笋这些过去常买的时令生鲜,不是孙子们点了要,从不会主动去挑选,心里自有说法:老子农村出生的,这些东西早吃厌了,你就涨到天上去,关我屁事!
不由得想起了父亲。父亲刚强一生,劳作乡里,闲暇喜欢呼朋斗酒。母亲过世后,父亲告别宽大老宅蜗居城里近十年,承担起每天买菜的、做饭的重担。那时,房子按揭,经济拮据,每周的菜金为100元,每天划不到15元,还包括父亲的早餐钱。父亲爽直,人缘好,菜场里那些卖肉卖鱼卖小菜的都喜欢与他打招呼,说笑聊天。刚开始,父亲每天早早就到了菜场,老远那边就喊开了,爹爹,早哦!爹爹,活蹦乱跳的鲫鱼,秤点!父亲左手提着篮子,右手拇指与食指中指捏着折叠的百元大钞,边应答边走边看。在肉案前,父亲前夹坐兜五花腰条翻看老半天,师傅瞟了瞟他手里的百元票子,以为他要来一大刀的,哪知最后父亲指着价钱便宜的前夹说,来点。两斤还是三斤?师傅问。不要那么多,就三两,父亲说。师傅以为听错了,多少,三两?又不是没有钱,三两塞牙缝都不够。就三两,现割现吃,新鲜,多了放冰箱就变味了,父亲早准备好了应对之辞。好勒,师傅下刀,过秤,哎呀,稍微多了点,半斤,也真不算多的,师傅往塑料袋一装,就递给父亲。你,你,叫你割三两,你却来半斤,啥准头,好,好,父亲笑着嘀咕着。买鱼时,父亲说买一条,鱼贩子硬是秤了两条,并说,我还害了您不成,湖里刚来的野鲫鱼,黑壳子,像鞋板,吃在口里又甜有嫩。父亲无奈,只得付账。随后,买了点豆腐,秤了几斤小菜。最后一笼帐,超预算老远,寅吃卯粮,后几天没有着落了。原准备吃碗粉的,只得作罢。
慢慢的,父亲去市场不那么早了,早晨起来闲得无聊,在家扫啊抹的。我上班时催父亲,您要按时去过早。父亲说,街上的早有什么好过的,我要吃,在家下点面条得了。我不知道父亲进城之后就取消了过早这个环节,我也不知道父亲迟去菜场是在等价格回落,讨价还价时零头容易抹去。以后知道了,很是内疚,对父亲说,不以100元为限了,稍微多点无所谓,不要那么机械,另外您过早单独算,每天5元,不够再加。说是这么说过,落脚没有,记不清了。一次双休日,我买菜,带了父亲去过早,一碗麻辣牛肉面,腾腾热气,笼着大口吞咽的老父亲。父亲三下两下吃完面条,喝了几口汤,连说味道不错。父亲搁了筷子,拿牙签拨着牙缝,笑问,多少钱一碗?10元?父亲很是吃惊,就那几小片,就10元,怎么不去拦路!看着父亲留下的半碗面汤,我知道极爱牛肉辣汤的父亲没有喝干的缘故,如是在家里,绝对会喝得一滴不剩,但这是在外面,要留脸面,不能让人小看:这个人,真好吃,像前生没吃过的!以后再说带父亲去过早,他总是一口回绝:拿刀子杀人,还去上当!
一百元一周的菜金,是一把辛酸泪啊!要强的父亲,打落牙齿和血吞,笑脸面对市井人。父亲从不怀疑儿子的本事,从不诉说家庭的贫穷。父亲总是相信儿子是做大事的人,暂时的困苦应该挺起腰杆。父亲买回菜,炖好饭,炒好菜,烧好茶水,等我们回家。三五个碗碟,荤素搭配。吃饭时,父亲不动荤腥,等我们吃完了,他才残汤尽收。有时大家还会不满意:天天干子炒肉,白菜萝卜,能不能换点别的!父亲只是说,菜场上总是这些东西,我每天真不知道买什么。口边的一句话,父亲一直没有说出来:每天十几元能买什么!在毛票几乎忽略的菜场,父亲一分硬币捏出水来,集零凑整数,满把响叮当;在来去老家的路上,父亲舍不得几元钱的车费,晨光接晚霞,星河照蹒跚。父亲过世一周年立碑,原准备写一大段碑文的,思来想去,最后只写了这样14个字:刚强立身通事理,勤善追梦笑酸甜。笑酸甜,甜酸苦辣,父亲都用笑来面对。作为儿子,回忆过往,欠父亲的实在太多,最让我心痛的还是这一百元一周的菜金啊!
假如父亲还活着,还能帮我们买菜做饭,情况又会是如何呢?又过了这些年,家里经济状况有了较大的改观,工资涨了不少,但还是感到钱不够用。如果谈菜金,也许每天会给父亲为50元。面对如今的菜市行情,父亲同样会左右为难。一斤草鱼十几元,一斤藕带也是十多元,就更不谈什么海鲜之类的了。父亲仍然会捉襟见肘,仍然会为买菜预备好多好多的说辞,应对菜贩们热情过度的笑脸。
假如父亲还活着,应该有九十有五了。我想,虽然钱不算宽裕,但少一些贪念,少想着去买房子,少想着去换好车,完全有能力把生活问题解决好。还是让父亲去买菜,不再搞什么限制,不搞一周100元,或者一天50元,甚至100元,给一把钱让他捏在手里,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买多少就买多少。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父亲永远不会去吃10元、15元一碗的牛肉面。父亲一定还会货比三家,还会去讨价还价的。只是,无钱的讨价还价与有钱的讨价还价根本就不是一个层次,对父亲来说,一个是无奈的窘迫,一个是快乐的游戏。
没有假如了,我的父亲,永远的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