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中午吃太多了还是会议室太闷，回到办公室以后靳丛丛一直昏昏沉沉。老张和小孟都外出检查设备了，主任在会后就消失了，靳丛丛看了看时间，估计他是偷偷接孩子去了。
“怎么样，解决了吗？”她给温染发了条微信。
“车送4s店了，我现在在你们单位旁边的星巴克呢，晚上得蹭你车了。”
“别回去了，晚上睡我宿舍吧，我做饭给你吃。”
“好啊。”
中午她们吃完火锅，送靳丛丛回单位的路上，温染的车在路口直行的时候被一辆左拐的车给蹭了。那条路本来就窄，遇上事故一下子就堵得水泄不通，交警最后都是从路的另一头走过来的。靳丛丛走了好久才打到车，于是就迟到了。
下午5点，老张和小孟回来了。她看主任还没回，办公室又有其他人在，就跟他们打了声招呼，提前撤。
和温染一块从超市买完菜回到宿舍已经快7点了。切了一份芒果沙拉填了填肚子之后，温染躺在床上玩手机，靳丛丛在小厨房里洗菜做饭，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说起下午开会的事，温染先是啧啧称奇，末了，说，“还好我没进体制内。说真的，我现在都没明白，你那会怎么就那么听话，听你爸妈的考了公务员呢？”
靳丛丛倒是想起来另一件事，“你觉不觉得，这跟我面试那会有点像？”
“你那会……有那么惨吗？”
从小到大一直是“别人家孩子”的靳丛丛，也遇到过一场“批斗会”。
那是她接过单位的宣传册，并且参加那次公务员考试，笔试成绩拿了第一名之后。
因为单位新成立了技术部门，上面要求这个岗位招聘必须面向985院校指定专业的硕士以上研究生，且要入驻本地含该专业985院校的招聘会。
如果说有鱼和熊掌兼得的机会，那对靳丛丛来说，这个工作机会算一个。
从上大学起，靳爸靳妈就经常透露出对她考公务员的殷切期望。每每提起，最后的落脚点都是，她进体制内了他们就彻底放心了。
靳丛丛其实知道，父母是永远不会彻底放心的。可是好几次，靳爸喝多了，不省人事得翻个身都会滚下沙发，她去扶的时候，听到他嘴里喃喃的都是，我们家丛丛也是公务员就好了。
她其实，也没有特别想要从事的工作方向。大家常说，做自己喜欢的事，喜欢的工作。她好像没有特别喜欢什么。
可是至少不要是体制内的行政工作。那种……以领导的喜怒哀乐为生的工作。父母都是公务员，家境小康，没有急切地想要跳出阶层的靳丛丛，想要像一个人那样活着。
不想在孩子被领导的孩子欺负的时候陪笑，不想在被侮辱被打压被扔一脸文件的时候低头说是，不想在步步为营却站错队以后只得到一句，“朝中无人莫做官”。
发小圈里，除了她，没有人想过去参加公务员考试。有的父母没要求，有的父母要求了，孩子拒绝了。这些年，父母的浮沉和磨砺，孩子们都看在眼里。她还记得吴维说，我不怕吃苦，也不是不能低头，可是我想活得像样。
靳父母反复和她强调，时代变了，现在体制内已经不像从前那样官僚和腐败。她一直半信半疑。只是靳丛丛挺喜欢自己的专业，而且体制内的技术岗位环境和氛围要轻松很多，感觉还是可以接受的。虽然不是在家门口上班，但是毕竟在体制内，又是在一线城市，靳爸靳妈也觉得还不错。
直到笔试放榜前两天，有一大帮子人跑到学校来找她，学院领导全程陪同一起给她做思想工作，她才意识到，这些年，尽管社会一直进步、生活水平不断提高、制度越来越完善，这个环境里的灰暗面始终还在。
这个岗位早有人选，且势在必得。那是她们同校本专业不同班的一个妹子。这个岗位在设定的时候，很多条件就是按照妹子的情况设定的，妹子成绩也不错，本以为是稳的。没想到笔试出来，排在了第三名。原本这也没什么，面试分打高一些就好了。但偏偏这个部门新成立，又是上级机关战略发展规划内较为重要的部分，这次的考试派了检查组入驻。
来找靳丛丛谈话的那一大帮子人里，有妹子的父母亲戚，有相关单位的行政人员。据说，他们已经成功劝退了第二名，只要靳丛丛同意放弃参加面试，或者愿意在面试中放水，妹子就能如愿进入这个单位了。妹子一家，前期为这个名额做了很多努力，妹子也认真复习了好久，考得其实还是不错的，就差最后这一步了。
大家苦口婆心地劝她，妹子家里这么多人都在本地政府部门担任要职，就算她进了这个单位也不会有好的发展。靳丛丛点点头，认为他们说的很有道理。
她和父母说明了情况，父母自然是不会同意让的。因为父母态度的坚决，她有些动摇和迟疑，想让妹子一家给她两天时间好好考虑。起初他们答应了，可终究是等不及，态度越来越强硬，觉得说服不成可以吓唬。配合着学院领导和行政老师，不断施压。
巧的是，靳丛丛从来吃软不吃硬，心态也渐渐发生变化。当她冷静下来、愧疚感逐渐淡化，就意识到，其实考第一不是她的错。
妹子平日里为人跋扈，和同学们关系一直不好，学术研究也很糊弄，写论文基本靠作弊，让导师和实验室同僚都很恼火。靳丛丛的导师和妹子导师关系很好，知道这事以后一直给她鼓劲，坚持让她正常面试。靳丛丛的室友也在后来的事情中，始终站在她这边。
妹子家日日来寻，持续了一周有余，软硬兼施，甚至通过学校将电话打到了靳家。靳爸说要到学校来给她撑腰，被她劝住了。她怕场面没法收拾，闹大了对靳爸的工作有影响。那些人天天来，她便也天天去。其实那时她虽然面上冷静，心里还是忐忑的。学院领导明显站在妹子那边，她怕学院在她毕业的事情上动手脚，让她无法顺利毕业，那就算拿到了offer也不符合报到条件，妹子也许就顺理成章地顶上，损失的还是靳丛丛。所以她必须到场，去听他们越来越荒诞和无耻的言论，顺便录下来，作为自己唯一的武器。
这场盛大的劝退逐渐演变成了声讨。妹子一家的情绪越来越急躁也越来越激动，甚至要求辅导员和靳丛丛的室友到场，大概是意在从方方面面包围靳丛丛的思想防线。他们指责靳丛丛“不道德”、“不识趣”、“不愿意看到共赢的局面”，好像她是一个从银行多取了钱而不愿意还的人。
以至于后来，靳丛丛到单位工作好一阵，都有种奇怪的不真实感。这份工作对他们学校他们专业来说，算不上有多好。但是在他们单位，正式编制的宝贵和技术环境的阳光，以及面试前的那场闹剧，都烘托出这个工作的来之不易。
但无论如何，最后她得到了这个工作机会。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在这场闹剧中胜出了。
这大概是单位提前给她上的第一堂课。告诉她，世上还有许多，阳光照不到的角落。
只能靠自己努力去照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