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初一。星光下,山间小路如一条蒙尘的白练,泛着微弱的黄光。耳边除了呼啸的北风就只有自己粗重的喘息声。远处山坡上掉光了叶子的树木在寒风中摇曳,影影绰绰,隐隐约约。
我独自走在路上,除了脚下的路,不敢看周围,更不敢回头看。我想让自己冷静,奈何思维竟是如此清晰,就连老辈人讲过的、久远的鬼故事都从记忆深处不要命地钻出来。越克制越猖狂。
我手里提着篮子,篮子里除了香烛纸钱还有一瓶酒。劣质白酒,上坟专用。风吹起尘土,糊在我汗津津的脸上,黏糊糊地难受。大冬天里,汗都是凉的。身后的路越来越长,离小山就越来越近,呼吸不由得加粗。
“哇——”
突然,乌鸦的叫声打破了夜的寂静,让我心跳加快,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
我小心翼翼又缓慢地一点点环顾四周,样子堪比做贼。星光下,一切都模模糊糊,所有的事物好像都没动,又好像都在动。我抹了把冷汗,不是逼不得已,谁愿意大冬天的晚上往山上走,还要去坟地。但男人必须承担起责任,这个责任还要从两天前说起。
一 发病
“他爸,赶紧找大夫,孩子高烧了。”妻抱着七岁的娃焦急地对我喊。
“好的,好的,我这就去。那什么,你给孩子烧点水喝。”我答应一声转身出门。
其实我也没太着急,七八岁的孩子正是调皮捣蛋的年纪,大冬天里,不管刮风下雪整天在外面跑,出了汗再让寒风扫了,感冒是不可避免的,打个吊瓶也就好了。但妻不行,孩子可是她的心头肉,有个头疼脑热的比自己得病还着急。
大夫家离得有点远,如果是白天,还可以带着孩子去,但大晚上只能去请了。
当我急急忙忙把大夫请来,孩子已经在炕上迷糊了。高烧迷糊很正常,问题是嘴里直说胡话。开始没在意,但好像总重复一句话。我靠近孩子仔细听:“这是想冻死我啊!”
“再多拿床被子给孩子盖上。”我没多想,对妻喊道。没注意孩子的声调已经变了。
大夫测体温,拿药水,兑吊瓶,一顿操作,打上了。半个小时后,孩子安稳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妻就摸孩子的额头,退烧了。不放心又问了一嘴,孩子说只是有点迷糊,给他吃了药就让他出去玩了。
孩子疯玩了一天,晚上吃完饭,就喊冷。妻一摸孩子头,又高烧了。于是又让我去找大夫。
“明天你管管他,别让他出去玩了。这是没好利索,又犯乎了。”见妻答应了我就才又出门请大夫。
情况还是那个情况,所有程序都是头天晚上的重复。孩子依然说胡话,我仔细听听,好像还是那句话:“这是想冻死我啊!”
吊瓶打上了,安安稳稳又一个晚上。早上起来,孩子就好了。但这次妻说什么也没让他出去玩,就在眼皮底下待了一天。孩子生龙活虎,妻才彻底放心。
谁知到了晚上,又高烧了,而且迷迷糊糊地还是那句话“这是想冻死我啊!”
第四天,第五天,一直到第七天,都是白天好晚上高烧。还都是重复那句话,“这是想冻死我啊!”
第七天晚上,打上吊瓶我和妻相对而坐,愁眉苦脸地。
“他爸,感冒也不能这么长时间,总治不见好吧?”
我紧锁眉头没说话,实在是不知道怎么说,因为我也纳闷。
“你说,有没有可能冲了谁?要不……”妻试探着说。
“行,找人看看也好。”我下定决心说。因为在我们农村,不到万不得已很少去找“通灵”的人看,不是心疼钱,而是觉得不是十分靠谱。但真到了撒手无招,也只能病急乱投医了。
二 通灵之术
找人看看,这里的“人”特指农村通灵人,所谓的通灵人在我们这里称为“大神”。“大神”分文武,武大神是腰围铃铛,手拿小鼓又唱又跳;文大神就安静多了,道具简单,念叨一些听不懂的话。不管是文大神还是武大神都是以看身前身后为职业,她们还有个共同点:老年妇女。武大神只有在遇到很难解决的问题或重大事件才出现,而平时绝大多数找的都是文大神。
“老婶子,我家孩子一直高烧不退,您给看看?”大神这个称呼可不能当面喊,那是对神灵的大不敬,只能私下里喊。老婶子是我本家的一位长辈,因为她娘家姓黄,背后,人们都喊她老黄婆子。
“孩子高烧啊?治了吗?”老婶子六十多岁,尽管在农村,但因为很少下地操劳,脸上的皱纹不是很深,加上长年不见阳光,有一种病态的苍白。她盘坐炕上,举着铜烟袋吸了一口,边吐白烟边问。
“治了,治了。打吊瓶都一个星期了,总是白天好晚上就坏。”
“那是应该看看了。”说着话在身后的包袱里摸出来一面圆镜子。那镜,不是现代的玻璃镜,而是一面铜镜。镜面往上鼓出个凸型,上面仅仅能模模糊糊地看到影子。镜子周边刻了一圈古朴的花纹,一看就知道是个老物件。
“把篮子里的鸡蛋拿个给我。”老婶子指着放在地下的篮子对我说。
我赶紧照做。一切准备就绪,老婶子拿一个碗放在炕桌上,又把镜子凸面朝上放到碗上,两手扶着鸡蛋放在凸镜的中间,嘴里念念有词。
“孩子他太爷,是不是你冲着孩子,如果是,你就把鸡蛋抱着,让我知道,好让后人去给你还愿。”念叨完了,两手一松,只见那鸡蛋轱辘一下,倒了。
老婶子没泄劲,又扶起鸡蛋,开始念叨。这次换成孩子太奶,鸡蛋又倒了。就这样,老婶子把我们家过世的直系亲属挨个念叨一遍。
念叨一个,鸡蛋就倒一次。直到,念到孩子老太奶,随着老婶子的话音一落,我就感觉到一股凉风从背后吹来。那风,比正对着空调吹都凉,让我不由得汗毛直竖。再看鸡蛋,已经稳稳地立在镜面上了。
“这是冲了老太奶了。”老婶子望着我,眼光特别明亮。
我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木讷地点点头。
“这是冲了老太奶了。”老婶子又重复了一遍。
我一下子反应过来,急忙从兜里掏出一张“大团结”放到桌上。
老婶子撇了一眼,“你这样,今晚回去舀半瓢水,抓一把小馇子放进去,在孩子头上转一圈,同时念叨:‘老太奶,我送你回去,等初一去给你还愿。‘然后走到最近的一个十字路口把水泼出去。”
我听了连连点头,转身就想走。
“等等,拿着水瓢切记不要回头,老太奶就在你身后跟着呢,你要是回头再冲了她就不好了。还有啊,过两天就初一了,正好还愿。”
我又赶紧转回身问还愿的具体操作。
“初一那天晚上八点,你要准时到老太奶的坟前,准备香三柱,纸钱若干,白酒一瓶。点的时候念叨,来还愿就行了。她要是同意了,纸和香都能顺利的点着。这时你再把白酒撒在坟前就行了。”
我很不以为然地走了。不以为然是因为香尽管不好点着,但那纸还有点不着的吗?
晚上,我就按照老婶子的说法做了,还别说孩子还真不高烧了,安安稳稳的一觉睡到大天亮。
三 通灵实例
其实,老婶子的收费在我们村是最高的,按照农村人一贯节俭的做法,应该是谁便宜找谁,可谁让她就是算的准呢?准到尽管怀疑,但事实在那摆着,不服不行。所以,大多数人,就好像我这样的,哪怕贵点也要找她看看。
说起老婶子的事迹,那真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可讲起最准的事,当属老吴家。
吴长贵今年三十多了,因为母亲去世地早,只和父亲相依为命。家里没个女人,不管是屋里屋外还是穿衣吃饭都收拾不到位,成天邋里邋遢的。他自己也不求上进,除了春种秋收啥都不干,说媳妇的事就耽误了,成了村里有名的老光棍。
屋漏偏逢连夜雨,他父亲半月前得急病去世了。据村里人说,他父亲死的那天,眼睛都没闭上。这成了村里长舌妇们闲谈的资料,平时只要看到他就指指点点的,说他好吃懒做,媳妇都娶不上,活活把他爹气死了,这是大不孝。把个吴长贵弄的,白天出门都躲躲闪闪,一到了晚上,赶紧大门落锁。
事情出就出在锁门上。吴长贵记得明明把大门锁好了,但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锁开了,大门更是敞开着。这一吓不要紧,他就以为家里遭贼了,把家里里里外外,前前后后检查个遍也没发现少什么东西。心想,自己是不是没锁好,让狗什么的给弄开了。暗暗责怪自己太粗心大意,也就没当回事。
第二天晚上,吴长贵又早早地落锁。这次留了个心眼,锁上后特意拽了拽,发现牢固后才回屋睡觉。
早上起来,漫不经心地走到大门口,发现大门还是开的,急忙跑到眼前看,锁也开了,还不是撬开的,就是正常开的。给他吓地一屁股坐到地上,缓了好大一口气才爬起来。心想,这是哪个挨千刀的故意和我恶作剧,等今晚我非抓他个现形不可。
为了能有一个好精神,吴长贵下午狠狠地睡了一觉。冬天太阳落地早,吴长贵早早地把大门锁上了。天黑的不见人影时,他悄悄地藏在茅厕旁边。不是他喜欢茅厕的臭味,实在是只有茅厕这里既能看到大门还能藏住。
夜越来越深,吴长贵一动不动地趴着,就算大冬天冻得手脚冰凉也禁不住眼皮直打架,哪怕茅厕的味道不停地往鼻孔里钻,也没能挡住越来越沉重的眼皮。
就在吴长贵上下眼皮要合到一起时,听到“咔嚓”一声响,很轻微。他瞬间清醒过来,瞪大眼睛往大门望去。只见大门的锁已经打开了,插销正往外滑,然后,大门就开了。开了!就好像,就好像……对,就好像自己开门进门的过程。问题是,什么都没有。
吴长贵这一惊,非同小可,觉得自己头发都竖起来了。他大气都不敢喘,汗,顺着脸颊流到嘴里,凉凉地,咸咸地。那心脏,只有使劲捂着,要不然都能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大门开了,但仅仅是开了,再就一点动静都没有。吴长贵就那么瞪着大眼睛盯着,一直盯着,可大门的确是没有动静了,就像早上看到的一样,仅仅是开了。
吴长贵不敢跑,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又轻轻地抬手抹了把汗。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还是没有动静,吴长贵大着胆子向门口挪了一小步。静悄悄地。又挪了一小步,侧着耳朵听,还是静悄悄地。胆子大了点,一步步走向大门。大门敞开着,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吴长贵不放心的把门里门外又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的确什么都没有。
吴长贵坐在炕沿上,平复着蹦蹦跳的心。他把家里所有的灯都打开了,就那么望着灯光坐等天亮。难道不困吗?困!真的困。但他不敢睡,害怕这一睡就醒不过来了。
当天边漏出了第一抹亮光,吴长贵已经拍响了老婶子家的大门。“救命,救命啊!”那嗓门大的,全村人都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