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很深了。大雨仍然下个不停。平时陪着我聊天的虫儿们,也不知道躲在哪片树叶下,早已进入了梦乡。又剩下了我一个人。
窗外一片漆黑。星星的光穿不透漫卷的乌云。爷爷看不见我肯定很着急,就像每次被罚抄作业回家晚了,总能在半路上碰到爷爷,正颤巍巍地疾步走向我,他等不到我按时到家,总是会着急来找我。爷爷,放心吧,我很快就会去到你身边的,到时,我们就再也不分开了。这样想着,彷佛看见爷爷站在床头,笑容满面,脸上的皱纹愈发分明。
一道闪电划破天际,从窗口泻下一闪即逝的光亮。世界短暂地明亮起来。而爷爷消失了。我的世界只剩下了更加浓郁的黑色。很快,轰隆隆的雷声由远及近,最终在耳边炸响。我恍若没听见。我知道闪电之后会有雷声,便再不会像小时候那样,惊叫着跑进爷爷怀里,许久之后,心脏还怦怦跳个不停。现在,再响亮的惊雷也无法在我的心底激起半点涟漪。
雷声过后,狂风呼呼刮起来,已有裂缝的窗玻璃咔嚓作响。我静静等着,等到风渐歇,也没能等到窗玻璃碎裂的声音响起。
乌云似乎散去了。天光稍亮了一点。我盯着夜空,看到有一颗最大最亮的星星隐约闪现。我知道,那一定是爷爷,他总会第一时间来到我身边,他说过会永远在天上看着我的。这样想着,心里有了着落,困意袭来,我便不再抗拒,任凭无边无际的黑暗将自己完全包裹。
我醒来的时候,窗外仍然漆黑一片,和我闭眼时没太大差别。我怀疑我根本没睡着,只是眯了一下眼睛又马上睁开。世界于我而言,并没有什么改变。时间于我而言,也并没有一点流逝。所以,我不知道具体时间。我只能等待。等鸡鸣。等天光。它们会告诉我,何时该起床。这是爷爷离开后,我才懂得的。人总是要去经历之后,才会明白其中蕴含的道理。妈妈离开之后,我懂得了哭是没有任何作用的。从那以后,我再没掉过一滴眼泪,哪怕是在爷爷的葬礼上,任凭其他人如何辱骂我没良心,我也没让眼泪掉下来。最悲伤的眼泪,只能流在心底。爸爸回来又毫不留恋地离开之后,我懂得了没有期待就没有失落,短暂的欢愉只会带来永不磨灭的伤痛。所以,我不再笑,也不再哭,把自己裹在透明的厚厚的茧里,冷冰冰地行走在这个世界上,直到死亡将我带走。
此起彼伏的鸡鸣声响起。我翻身起床,用冷水洗了把脸,习惯性坐在灶前准备生火。锅里空空的。米缸里最后一把米昨天早上我拿来煮了一锅粥。爷爷本来做足了准备,留了满满一缸米,我省着点吃能撑到水稻成熟,新米收成。都怪我,那天早上取了米忘记盖好盖子。等我第二天再去取米时,米缸里躺着几只肚子滚圆的老鼠。米少了一大半,剩下的米混杂着许多黑色的老鼠屎,看上去黑色比白色还要多。我没有懊恼,也没有哭泣。我平静地把老鼠一只只拎出来,扔到门外。它们吱吱叫着逃得无影无踪。我把剩下的米倒出来,一粒粒捡出老鼠屎,剥离上面粘(沾?)着的米粒。我把米淘洗了一遍又一遍,仍然洗不掉上面的味道。所以,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我的嘴里甚至全身上下都是一股老鼠屎的味道。我成了名副其实人人避之不及的老鼠。
灶旁又很多柴火。爷爷担心我冬天冷着,在柴房里堆满了柴。只是,我等不到冬天来了,爷爷的一片良苦用心只能被浪费了。我拿起火柴盒,里面还有最后一支火柴。我不知道能煮上面,家里能吃的都没了,地理能吃的也都没了——不是被坏邻居收走了,就是被熊孩子糟蹋了。没有人为我撑腰,我是人人喊打的灾星。但我还是想煮点上面,哪怕是煮一锅热水喝,也不枉费爷爷打的这捆柴,还能让这最后一支火柴物尽其用。想想,我还没有这支火柴有用。
我拿出火柴,将红色的火柴头靠近火柴盒侧面的黑色,红色和黑色的摩擦,便能出现亮光。我轻轻划动火柴,预想的“哧”声没有出现。也许是这支火柴在火柴盒里待得太久,忘记该怎么被点燃了。我加大力量,再次划动火柴,一声很轻很轻的响动之后,火柴断成了两截。我捡起断了一半的火柴头,再次靠近黑色划动,直到火柴头上所有的红色都消失殆尽,也没能划出亮光。我放弃了,将光秃秃的火柴棍连着火柴盒一起扔进灶膛。
我缓缓起身,走到水缸旁,舀起一碗清水,“咕咚”一饮而尽,清凉的水顺着我的喉咙食管滑进肠胃。我感到整个身子一阵阵痉挛。这感觉我很熟悉。我放下碗,站立着,等着痉挛消失,缓慢踱向大门。经过爷爷的画像时,我停了下来。爷爷的画像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照片放大而成。那是几年前,有人来采访我们,说要报道我们的情况,呼吁爱心人士来帮助我们。照片就在家门口拍的,背景是破烂的房子。那天的阳光也刺眼,我眯缝着眼睛,面无表情,爷爷笑得很开心,露出快要掉光的牙床。这是我和爷爷唯一的合照。没有爱心人士来帮助我们,只有一张报纸,爷爷去邮局取的。我把报纸上我和爷爷的合照剪下来,一直贴身带着。
我望着爷爷的笑容,好一会儿之后,才转身出门。我将大门锁上,把钥匙放在平常放置的墙缝里。我出了大门,沿着大路走着。放暑假了,我不用取学校,但除了学校,我不知道去哪。去种地吗?只是徒劳无功。
天色还早,晨光朦胧,天地间有一层薄薄的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