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狗是张栓女六岁时,她父亲给她从外面抱回来的。那时候的父亲,也真是一个好父亲。张栓女到现在都清楚地记得她第一眼见到这条狗的情景。
那是一个寒冬腊月的夜晚,张栓女已经躺进了被窝,母亲坐在炕头,就着煤油灯纳鞋底。锅里的水丝丝响着,锅上盖着厚重的木头锅盖,几缕热气从锅盖的缝隙中袅袅升起,地上靠近炕的地方,放着一个火盆。窗户外面挂着的厚厚的羊皮窗帘将家里与外界零下20度的寒冷隔绝开来。她望着煤油灯照映下母亲美丽的脸,觉得温馨而幸福!
张栓女是独生女,这在二十世纪初期中国农村的家庭中,是不常见的。张栓女的父亲名叫张二牛,母亲名叫臧丑女。叫丑女,却并不丑,她的长相好像故意和她的名字赌气一样,与名字指引的方向背道而驰,不但不丑,反而长得非常漂亮,她少女时期活脱脱就是现在的张栓女。当时的中国社会,嫁了人的女人,她的名字一般很少使用了,“二牛家”便是人们对她母亲的称谓。张二牛十八岁、臧丑女十六岁时,他们结婚了。刚结婚时,他们家产殷实,牛马羊成群。几年后,张二牛的父母相继去世,张家三兄弟随后也分了家。张二牛夫妇分到了一个独立小院,里面有两间朝南大正房,三间凉房,牛马羊共一百多头。凉房坐南朝北,和正房相对,比正房小、矮,用来堆放粮食、杂物。其中一间凉房的木头架子上,堆满了装满粮食的麻袋。这在当时当地,也属富裕人家。
照说,这原本应该是一个美满的家庭,可是,世事总是难圆。张二牛和臧丑女,在生养儿女这个问题上,出了点麻烦事。
结婚一年了,臧丑女的肚子也没有一点动静,这可急煞了臧丑女的婆婆。起先,她认为是儿子年幼无知,有一日,她把臧丑女叫到她的房间,两人嘀咕了半个时辰,然后臧丑女红着脸出来了。又过了一年,臧丑女的肚子还是没有动静。一日,前院儿李大娘过来了,给她们出了个主意,说庙营子村有个奶奶庙,求子很灵验,让丑女好生去拜一拜,说不定有用。有病乱投医,只要是个法子,肯定要试一试。于是第二天,臧丑女的婆婆就带着臧丑女,去了离五份子二十八里的庙营子。从庙里求子回来一年,臧丑女的肚子还是没动静,婆婆脸上挂不住了。前院儿李大娘又给出了个主意,她说:“莫不是咱们二牛家肚子里出了啥毛病?听说二份子街上有个老中医,姓陈,啥病都能治,再大的毛病,经他手一治,如手取一样,包好。百十里远的人都去找他看病。领上二牛家,上二份子街上寻陈大夫看一看。喝上几服汤药,保不准就怀上了”。臧丑女婆婆一想,很有道理。晚上和臧丑女的公公商量过后,达成一致。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婆婆就叫臧丑女起床了,婆媳二人洗漱完毕,每人喝了碗炒面糊糊,就着腌咸菜吃了个馒头,吃饱喝足,婆婆打开大红柜,从柜的最下面拿出一个蓝布包裹,打开,一伸手,从衣服中间摸出三块现洋,揣在黑色对襟夹袄的衣服兜里,带着臧丑女,赶着毛驴车去了十八里外的二份子镇。这样,臧丑女喝了三个月汤药,又过了一年,她的肚子还是没有动静。
于是,臧丑女的婆婆终于放弃了!臧丑女哭了一天后也放弃了!张家所有人都放弃了!
好在臧丑女另外两个妯娌肚子争气。
这两个女人还真是名副其实的干将,你追我赶,比赛一样,一共为张家生下十一个小孩,七男四女,老张家照样人丁兴旺。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后来,臧丑女公公婆婆相继因病撒手人寰。
说来也怪,臧丑女在公公婆婆去世的第二年,就生下了一个女孩,这可乐坏了张二牛两口子。张二牛在闺女呱呱落地的当时,就风风火火跑到爹妈的坟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烧了几沓纸,又是哭又是笑:“大——,妈——,二牛有闺女了!你们在那边放心哇,二牛将来有指望了!”说完,起身,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一溜小跑回到家,拧了把热毛巾递给媳妇,又端来一碗红糖水看媳妇喝下,给了接生婆一块现洋,千恩万谢将接生婆送走,然后把襁褓中的女儿紧紧抱在怀中,呢喃道:“闺女!你可来了!我和你妈等了你好几年。我们一定要栓牢你!”臧丑女躺在炕上,扭过头,满脸是汗,头发湿的象刚从水盆里捞出来一样,一绺一绺粘在额头上。她虚弱地笑了笑,说:“那就叫她栓女吧!张栓女,我的闺女!”
生了张栓女以后,臧丑女的肚子又再也没有动静了。于是,张栓女成了独生女。
让我们再回到那个寒冬腊月的夜晚。正当张栓女快要睡着时,张二牛回来了。他穿着皮袄皮裤,带着一身寒气,从黑漆漆的夜幕中闪身进到屋里,并迅速将门带上,尽可能减少屋子内外冷热空气的交换。张栓女仰起脸,看到一个毛茸茸的小东西在父亲怀里。
“栓女,看大大给你带回来个甚东西?”
“甚?”张栓女精神了,一骨碌坐起来。
“小心凉着,躺下!”臧丑女边说边过去给她把被子盖上。
“嘿嘿,你不是一直喜欢个小狗吗?”说着,张二牛把怀里毛茸茸的小东西塞进了张栓女的被窝。
“哇!”张栓女惊喜地叫了出来,随后,她紧紧搂着这毛茸茸的小家伙,咯咯咯地乐个不停,小狗在她怀里“叽叽叽”叫着,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害怕,小身体瑟瑟发抖。被栓女搂在被窝里,好像漂泊很久的游子终于回到母亲的怀抱一样,它渐渐安静了下来,不再发抖,不再叫唤。
“快把衣服脱了,洗洗脸,上炕暖和暖和,外面冷了哇。”臧丑女打了盆热水,端到张二牛面前,又递过来一条毛巾。
“嗯,今天真是冷。”张二牛笑着,脱下了皮袄,接过毛巾。
臧丑女打开锅盖,热气瞬间从锅里冒出。“赶紧吃饭,这么晚了,饿了哇?”说着,她将一大碗猪肉酸菜烩粉条端了出来,放到炕桌上,又用筷子夹了三个白花花的馒头,放在盘子里,一同端了过来,随后,将温好的一壶白酒也端上了桌子。
“真香啊!我还真是饿了!”张二牛先倒了杯酒,媳妇儿温的酒就是好,热乎乎的,还不烫嘴。他端起酒杯,酒杯还没挨着嘴唇,香味先钻到了鼻子里。张二牛深深吸了口气,尽情享受着这白酒的浓香,随后,一闭眼,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刹那间,这温热的液体从口腔迅速流过食道进入胃里,香味仍然持久地留在口中。张二牛满足地砸吧着嘴,深深呼了口气,浑身的每个细胞都被这神奇的液体陶醉着。
“咋样?白银不浪的帐结得顺利吗?”臧丑女看着张二牛。
张二牛正夹了块猪肉,放入口中。
“嗯,挺顺利。”他随即放下筷子,大口嚼着肉,将手伸进腰里,摸出一个沉甸甸的小袋子,交给臧丑女。
“那就好。你快吃,吃完锅里还有。”臧丑女接过钱袋子,起身打开红柜,头和整个上身都栽到了柜里,将袋子放在柜子最底下的一个小木头盒子里的一个包裹里的小包裹里,足足半柱香的功夫,才起身。
“你这藏得深远,别说贼,就是我眼看着你放在那儿了,去寻,也寻不见呀。”几杯酒下肚,张二牛身子渐渐暖和了过来,他一边吃喝,一边和媳妇儿开了个玩笑。他心里美滋滋的,人生,不外乎老婆孩子热炕头,而且,他比一般农村人经济上还要强上不少,顿顿饭都有猪肉加烧酒,这样的日子,神仙都赶不上呀!在酒精的作用下,他晕乎了起来,透过朦胧的双眼,他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幸福得无法自己!
听着父母的说笑,张栓女也觉得温馨而幸福,她的眼皮越来越沉,父母的声音渐渐变远,她带着小狗又投向了周公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