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地的呼吸
岷江的晨雾漫过都江堰的鱼嘴时,青城山的道钟正把第一缕天光敲成茶碗里的碧潭。成都的街巷还未全醒,锦官城的芙蓉叶上已坠满方言的露珠——茶馆竹椅的吱呀声、锅盔烤炉的炭火爆裂声、掏耳师傅铜镊子的震颤声,在盖碗茶蒸腾的热气里,煮出一城慵懒的鲜香。
九寨沟的海子是神女梳妆时失手跌落的琉璃匣,孔雀蓝的镜面将雪山、彩林与藏寨的倒影,揉成一部液态的《华阳国志》。金丝猴跃过箭竹海的涟漪,惊醒了沉睡在长海深处的唐朝月光。而更西处,稻城亚丁的央迈勇雪峰,正把转山人的诵经声冻成冰棱,待阳光刺破云层时,融作冲古寺檐角悬垂的铃铎清音。
峨眉山的烟雨泡软了万年寺的台阶,挑山工的竹扁担上,新采的竹叶青茶还沾着普贤菩萨白象的檀息。乐山大佛的掌心纹路里,三江汇流的涛声被凿成梵唱,乌尤寺的晚课声漫过崖墓悬棺,渔火正数着嘉州古城墙的年轮。都江堰的流水却不解禅意,只将李冰父子的治水口诀,编成川西坝子油菜花田的经纬。
宽窄巷子的川剧变脸,把铜锣声与花椒的麻香一同甩进人群。糖画艺人手腕轻旋,龙须酥的甜便缠住了武侯祠古柏的年轮。蜀绣娘子的银针在绷架上起舞,将芙蓉城的锦色与金沙遗址的太阳神鸟,绣进西岭千秋雪的留白处。而锦江河畔的火锅店里,毛肚在牛油红浪里翻腾成川人滚烫的脾性,冰粉的沁凉中浮着峨眉雪芽的余韵。
若往北去,剑门关的峭壁把李白的《蜀道难》刻进花岗岩的骨血,翠云廊的古柏伸出虬枝,接住金牛道上遗落的马蹄与剑影。阆中古城的醋香漫过张飞庙的瓦当,落下闳的浑天仪在春节文化广场转动,把太初历的星斗撒成嘉陵江的渔火星图。而三星堆的青铜神树正悄然抽芽,纵目面具的眼眶里,古蜀国的太阳正孵化出新的金乌。
暮色四合时,人民公园的鹤鸣茶社仍悬着民国年间的鸟笼,老茶客的龙门阵拌着钟水饺的红油,将半部成都史烩进竹叶青的茶烟。锦里的红灯笼次第亮起,皮影戏的剪影把《蜀相》的羽扇纶巾,投射在青砖墙的裂纹间。而春熙路的霓虹刺破雨云时,太古里的玻璃幕墙正将麻辣鲜香的市井烟火,折射成赛博朋克的银蓝光束。
这蜀地的呼吸,是青城道观的松涛与麻将桌的脆响合奏的赋格,是火锅沸腾的豪放与竹编细工的婉约交织的锦缎,是雪山亘古的沉默与川江号子的激昂对位的史诗。当最后一滴郫县豆瓣的红油渗进岁月的肌理,所有的动静、咸甜、古今,都在熊猫幼崽打滚的竹海里,达成微妙的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