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纪事(01) —— 对面的那扇门

小巷

这是南方一座小城,临着海靠着山,就着海里的鱼鲜,养活了一方人,自有一番风土人情。听老一辈人说,这里以前是海上凸起的一块海礁石,随着日月更替,潮起潮落,就有了现在这毗邻山海的小城。而这,就是从记事起,我一直生活成长的城市。

多年以后,虽然不再回去,但仍然怀念那条冬暖夏凉的街巷,和那些嬉笑怒骂的人儿,即使小巷不复,早已被林立高楼所替代,只是有着岁月的记忆,无论离开多远,怕是再难忘却,就像埋在心里的土壤,偶尔松松土,会有点滴回忆涌上心头,细语呢喃。

码头上的海风儿吹向海的哪一边,老人说旧时海这边的人为了躲避战乱乘着红头船飘扬到了海的那一边,成了客乡人。而海的这边,剩着思念他们的人,时不时站在码头,脸上挂着泪盼着能看到海那边有返航的船只,载着她们思念的人回来。海风一吹,干了泪,深了情。

许多年过去,这个港口已不再有飘扬过海的红头船,也已不再有站在码头上等候着的她/他们。
家里时不时有个富有的南洋亲戚,回乡探亲,膝边围着一群儿孙后辈,吹嘘着年轻时探险的勇敢,享受着阖家团聚的天伦,只是当年等待着的人,或许早已不在了。

“都回家吃饭了哟”。林姨一嗓门,从街头到巷尾。这是这条街巷独有的招呼,长辈们练就一番大嗓门,从街头/街尾朝着对街尾/街头呼喊。周围玩伴各自悻悻然散了伙,意犹未尽奈何抵不过藤条,一藤条下去,几天不消印,别提有多疼。

我拖着林姨家的小孙子七和往街头的家走,从街头走到巷尾,路过每一扇未关上的门,我都要斜眼憋上一眼。不知何时开始,对于门后面的事情,我的好奇心总是乐此不彼,长大后我才知道有个词“猎奇”恰当地形容着我此时的行为。其实不只是门,我对于其它的人和事也都保持着旺盛的好奇心,好奇人们交谈时只言片语引申出来的八卦故事,似是私藏独有的秘密。

被七和拖拉催促着走到自己家门,斜眼看见家门对面那扇永远关着的门,依旧关着,门后面也没什么动静。林姨赶着七和回家吃饭,我回头看见奶奶已有怒气的脸色,自觉的爬上饭桌吃饭。姑姑们管得严,吃饭不能言语,还好今天她们不在。我开心地跟弟弟两人逗弄着筷子争抢盘里的肉,不一会也索然无味了,我偷瞄着对面的那扇门,印象中很少开过,有那么几次,出来一位留着胡子满头白发的男人。屋里偶尔到晚上才有点火红的亮光,像那种烧着蜡烛或煤油灯点燃的火光。巷子里的人很少聊这扇门后的主人,就像没有住在这条巷子里没有这个人,自动忽略视而不见。

刚放下碗筷,对面门二楼的兰姨扯着嗓门站在门口指着我门家:“我家门口的台阶怎么墙皮掉了,是不是你们家涌哥儿弄的”,“我下午就看他在这里踢足球”。奶奶瞪着我问是不是你弄的,我连说不是,是玩球了,没没没弄掉墙皮。还没说完最后一词,兰姨连珠泡地说“是你就是你,我看见了”。这下奶奶坐不住了,应和着道了歉,隔壁几家也出来说小孩子不懂事云云,没什么大事,找平一下就可以了。

我跑上楼躲在被子里哭得一踏糊涂,心想等我上学了,一定要去学些词来回骂兰姨,把她骂得回不了嘴。
熙攘一会,人也就散了,偶尔夹杂着对小孩子的埋怨。
当然事情发生后的一周,我被禁足了,不准出门浪荡,玩伴门来叫门,也被我奶奶一哄而散了。

兰姨住在我们家对面,有两个儿子,丈夫应该是在事业单位,朝九晚五。两个儿子大了之后也出去工作,基本不怎么在家。家里就她一个,巷子里的小孩基本都遭过她的口水,我要站二楼阳台盯着她家窗户,指不定一顿臭骂。下午睡午觉,巷子里孩子跑跑跳跳,她也会从二楼窗户探出头来呵斥没教养。没事避着她走早已是玩伴们心中不约而同的约定,谁没事惹个破口大骂的婆娘。

而住她楼下的那户人,似乎这么多年过去,也没哪位勇敢的玩伴去敲过那扇门,偶尔几次开门我往里瞅,看见里面堆着木材灶台,感觉比农村老家还寒碜。趁着奶奶心情好时,我问她“里面住了个什么人?怎么都不出来,不用煤气不做饭,晚上也不开灯,是不是住着鬼啊?”。奶奶连说“呸呸呸,小孩子不许瞎说”,后来从别人的只言片语才知道,里面住的是楼上兰姨的亲弟弟,年轻时争房子不肯走就一直住着,姐弟断了往来,一个楼下一个楼上,而这八卦,巷子里的人也心有灵犀的闭口不谈。

多年后的一个下午,兰姨得病走了,我回骂她一顿的愿望也落了空,小孩子懵懂不明生死,只是觉得就这么少了那么个人,不再有呵斥,不再有双眼睛盯着你,等着你捣蛋时训骂你,少了点什么。

兰姨走后,兰姨的丈夫依旧朝九晚五,两个儿子越来越少回来。而楼下的那扇门依旧紧闭着,火光亮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

兰姨走后半年,一夜我浪荡回家晚了,听着门里有哽咽声,忍不住好奇透着木门的缝隙往里看,一个披头散发的影子,在烛光下,似笑似哭,影子在烛火中摇曳不停,像极鬼怪了,细看下还有烛火映射在墙上的影子,枯瘦得不成样子。风一吹,灯一灭,我偷窥的罪恶感让我慌忙地逃回了家,钻进被子里,带着恐惧,心里戚戚然入了梦。

巷子里的生活继续着人来人往,嬉笑怒骂,那一夜的经历也随着各种新奇的事情,被我抛之脑后。

兰姨姐弟俩幼时父母早逝,兰姨为父亦为母,拉扯着弟弟长大。眼看弟弟长大成人,自己也成了家,奈何年轻时落下了病根,去药店抓药时被贪财的掌柜坑了一把,骗去了家里大半积蓄,最终亦不得根治。后来那药店掌柜也遭了罪,战乱中被军阀端了铺子丢了性命,算是还了一报。留下了孤儿寡母,苟活于世。小女孩在工厂里与兰姨弟弟互为工友,日久生了情。兰姨弟弟夹在爱情亲情,难断舍,与掌柜千金相约私奔坐船逃难到海外。消息走漏后,兰姨把弟弟关在了楼下的小木屋,错过了彼此相约的时间。

后来女孩坐着红头船漂洋过海,不幸船只遇上了海难,再无音讯。

而兰姨的弟弟至此也很少再走出过那个门。兰姨走后,也许故事中剩下的那一位主人公,在某个夜里,想起了阴阳两隔的人,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的过往,不经哽咽落泪。心中的苦与执念,不予道给世人听,说给诸神鬼怪。

尔后多年,我东拼西凑完这个故事的版本,至于真相与否,逝者如斯,我已不再好奇。
站在码头上吹着海风,似有嘶鸣与呜咽,远去的船只消失在远望的视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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