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07年元旦假期的最后一天。天空阴沉沉的,像是在酝酿一场暴风雪。我坐在烧得红彤彤的火炉旁,两条腿烤得发烫,而后背直生寒意,我也懒得动弹。母亲坐在侧边,两手不停的择着她翻箱倒柜找出来的干菜,说是从外婆家带回来的,一直舍不得吃。
“还想吃点什么?”母亲突然问道。
我怔了一下,回道:“没有特别想吃的,炖点汤就好啦,我又不是客人,不用这么将就。”
“读高中了,一学期难得回来几次,大人不在身边,你要学会照顾自己,不要太心疼钱,不能因为吃不好把身体拖垮了,你爸专门打电话让我给你好好做两顿饭,改善下生活,学校那食堂哪能跟家里比,”母亲停下了手中择菜的动作,两眼定住,“也不知道你爸他们那边有多冷......”
我知道母亲是在担忧父亲,却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她。
立冬之前,父亲便跟着几个同龄人去河南挖矿了,家里只剩下母亲和年幼的妹妹,此时此刻,妹妹早已被她的小伙伴儿拽走了,家里显得怪冷清。早在我开学之前,我就听见父亲和母亲在盘算年底要挣笔钱,留作我跟妹妹的学费,还有第二年初的生活费。
“前几天,桂莲的二姨给她介绍了个在城里修车的小伙子,她二姨还专门带到家里来了一趟,我刚好路过,那小伙子叫了我一声‘阿姨’,还递了一支烟,长得还可以,不过看面相不年轻了,恐怕年龄也不小了。”母亲微微笑着,有些意味深长的感觉。
“桂莲还那么小,着什么急嘛?!”我有些不屑的说道。
“一晃也就十八九岁了,不读书的话,早点把这事儿定下来是对的,哪能既不读书,又不嫁人?”母亲说话的劲头足了许多。
我本想告诉她这不是二选一的问题,但想了想,我争不过她,便作罢了。
“你们初中班上还有多少同学在读高中?”母亲饶有兴致的问道。
“大概有五六个吧,基本上都在重点高中的重点班。”我有些不理解的看着她。
“这些专心读书的孩子,将来肯定有出息!”母亲一字一顿的说道,毫不含糊。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要是父亲说这话,我绝不会有这样的反应。可是母亲目不识丁,小时候家里姊妹多,学龄时期,她偏偏要逃学,错过了接受教育的机会,她怎么会有这样的觉悟?
〈2〉
晚饭吃得早,还不到九点,母亲便催促我上床睡觉,她说明天早上天不亮就要出发。
由于自然条件极其恶劣,村里与县城以及市区皆不通车,外出需要跋山涉水四五个小时,去别的乡镇搭车。
睡得正香,母亲突然一跟头翻了起来,喊醒我问道:“几点了?怎么闹钟还不响?是不是坏掉了?走晚了赶不上车可怎么办?”
吓得我一个激灵,顿时清醒了不少,连忙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闹钟看了一眼,“才两点过。”我哭笑不得。
“我怎么感觉过了很久呢,好像天快亮了。”母亲这才慢慢躺下。
很快,我又睡着了。
约摸六点半的时候,外面一片漆黑,偶尔有几声公鸡啼鸣从远处传来,大概是有夜归人惊了前院里的狗,发出一阵狂吠。我翻了个身,准备继续睡,隐约间听见母亲在喊我,催促我起床,我探了探身子,火房里木柴燃烧的声音和厨房里炒菜的声音清晰入耳。
我一跟头翻起来,不禁打了个寒颤,太冷了。果然,外面铺了白茫茫的一层霜。
母亲丝毫不觉得冷,屋里屋外的忙碌着,先是帮我兑好洗脸水,帮我盛好饭,随即帮我收拾书包,其实前一夜我就把书包收拾妥当了,她总担心我忘了带什么,又把书包整理了一遍。
她看着我吃饭,我说你也吃一点,她摇摇头说太早了吃不下,确实太早了,我也没有食欲,撇着碗边的汤喝了几口就丢了筷子,母亲说要赶路,必须吃饱饭,我说执意吃下去会胃痛,她怜爱的望着我,在火炉旁徘徊片刻,然后去了趟卧室,回来后她递给我10块钱,“去商店买点饼干在路上吃”。
“不用,而且我身上有零钱。”我拒绝道。
“那是你的生活费,这10块钱是今天的早餐钱。”母亲把钱递到了我手里。
“要算的这么清楚吗?反正都是你们的钱。”
“今天早上例外,看你就喝了那点汤,等会儿怎么爬上山!”
“还不是每回都爬上去了。”我笑着回答道。
〈3〉
母亲打着手电筒,我背着书包,我们行走在孤零零、冷清清的崎岖不平的山路上,大地依然被一团暗黑的颜色覆盖着,稀稀落落的小屋仍旧在这苍茫的夜色中酣睡。
以往走这段山路都是父亲送我,他的脚步不疾不徐,他手中的电筒光亮不偏不倚的照在我的脚下,他像一座移动的大山,在时时刻刻的罩着我。有时候爬得太累了,撒气道:“这破路什么时候才能修通嘛?”“只要你们这些读书娃有出息了,不忘本,路自然也就修通了。”父亲平静的说道。
护送我去上学,一直是父亲很重要的工作,只是这次他外出了,这担子便落在了母亲肩头。
周围静得让人心虚。
“屋里还有两个苹果,忘了让你带上吃。”母亲突然说道。
“学校外面到处都是卖水果的,两个苹果留着你们吃吧。”我说道。
“没吃饭怎么赶路嘛,带两个苹果垫垫肚子也行。”母亲还在担心我没吃早饭。
突然,前面的河面上闪现出一片光亮,母亲和我同时屏住呼吸,我们在不约而同的担心,心里祈祷是起太早看花眼了,听老一辈的人说这一带曾是堆死人的地方,常发生一些离奇的灵异事件。那束光一直在移动,敲在我心上的鼓点越来越密集。
突然,那束光直晃晃的打在了我的脸上,顿时,我的脑袋里一片空白,怔在原地。
“这么早,也是送孩子去读书吗?”
照着手电筒的男人终于开了腔,他看上去和父亲差不多年龄,他的身后跟着个十六七岁的男生,他要去我们的反方向的县城上学。
“是啊,冬天天亮得晚,得摸黑走一段,不然赶不上车。”母亲说道。
“唉,我们这里的娃读个书也不容易啊。”那人边走边说。
“等他们读出来就好啦!”母亲大着声音说道。
天边开始泛鱼肚白,就快亮了,我们已赶了一大半路,路边零星的农户屋顶陆续冒起了炊烟,我们加快步伐赶路。
母亲执意把我送到车站,车站的人围成一圈在烤火,我和母亲热得直冒汗,我让母亲快回去,她还没吃早饭呢。母亲转身走了,我也就上了车,过了一会儿,母亲出现在车门口,她走进来,递给我一包饼干,嘱托我快点吃了,免得饿坏了肚子,她还说了些嘱咐的话,不过我没听清。
车子就快发动了,母亲把脑袋从窗户里探出来,又对着我说了一遍到了学校要好好照顾自己,我点头示意。
“好好念书!”她朝我喊道。尽管车窗已经关上了,车身也离她越来越远了,但我还是清晰地听见了那四个字。
我转过头去,看着本就瘦小的母亲,慢慢变成模糊的一点,随即消失在路的尽头。
我知道,在我坐车离开的那一刻,她也转身往家走了,家里还有许多活儿等着她呢。
“好好念书!”我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又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