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明州城,初雪。
远方的山峦隐没在雪雾之中,好似水墨画上轻抹的那一块淡墨。纷纷扬扬的雪花从半空中飘荡而下,将黛色的瓦片,苍黑的枯树枝干与青色的石板一同染成银装素裹的模样。
沙沙。枯树的树影之后显出一道人影,只见他披着单薄的衣衫,冷得浑身发抖。斗笠挡不住风雪,他的眉头已是两道皓白,干裂的嘴唇露出病态的暗紫。
步履蹒跚,他只觉得腿脚越来越沉,眼皮越来越重,从口鼻里呼出的白雾更加频繁地遮挡住视线。
就这样躺下吧。
闭上沉重的眼皮,放任身体向前倾倒。脸上一凉,他料想着定是躺在了雪地里,大概不消几个时辰,身体便会完全被雪覆盖吧。
还不想死啊,但是,已经没办法了,如果没有人发现的话。
叮铃——
风雪之中,耳畔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铃响。
他挣扎着抬起头来,在细密的雪花之中,他见到不远处的一道门扉徐徐打开,一团橘黄的光亮从那里探出头来。
“救…”
微弱的声音,微弱到他自己都没能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出了声。
啊,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他再也无力支撑起头颅,终是再一次把头埋在了雪中。
“雪压冬云白絮飞,万花飞谢一时稀。”
披着锦裘的少女一手撑伞一手提灯,缓步迈出家门。
叮铃、叮铃。
她每走一步,手腕上系着的铃铛便会发出一声响动。仿佛在提醒她,如今在做的是不被允许的事。
她上一次走出家门时还是深秋,眼见着家门外的数里桂花林繁花似锦,满目都是灿烂的金色。
转眼间,如今已是腊月。
“又被锁了数月的光景啊。”她神情黯然,回忆起了那时的事——
那时她不顾下人的阻拦,固执地站在院门外等着经商归来的父亲。
她痴痴地抬脚遥望着道路的尽头,将怀里的竹箫与衣衫紧了又紧。
不知爹爹是否会喜欢我为他做的竹箫,我为他缝的衣衫又是否合身。
她如此想着,不知不觉就兀自笑了起来。恰是此时,马蹄声逐渐从远处传来,枝头桂花之间依稀可以看见队伍的旗帜。
她笑得更欢了。
老爷骑着高头大马走在队伍的最前方,远远就望见了那站在院门外的身影。
“啧,是谁允许小姐走出庄院的?真是越长大越不懂规矩了。”
老爷板起脸来,回头呵斥起同行的下人们。众人都惶恐地低下头来,生怕触怒了老爷。
老爷见无人应答,也不便细究,一挥缰绳就冲出了队伍。
她望见爹爹一人一马抢先赶来,却还未察觉到异样,仍是笑脸相迎的模样。
老爷来到女儿的面前,翻身下马,未松开马鞭,抬手便将马鞭挥到了女儿的脸上。
“呀!”
她惊慌之下,仍是紧抱着怀里的物件。
“女孩子家,整日抛头露面成何体统?当真是不知羞耻。”老爷厉声骂道。
“女儿、女儿只是盼望能早些见到爹爹。”她言语颤抖,唯唯诺诺地低着头,始终不敢抬头看向面前的人。
“奶娘,丫鬟何在?”老爷转过身去,唤起庄里的下人。
下人们本是听着小姐的话在前院等候,此刻听得老爷的声音纷纷走了出来。
“你们要好生照看小姐,以后不可再发生让她走出庄院之事。”
“是。”站成一排的下人们整齐划一地低头应道。
“爹,女儿为您刻了一支竹箫,缝了一件秋衣。”她趁着爹爹训斥下人的工夫,终于是鼓起勇气把怀里的物件递给他。
“嗯?”老爷的视线扫过女儿捧出的物件,停留在她的手上。
“啊,疼。”她的手被爹爹一把拽过,掌心平摊,只见其上满是被竹屑与针头扎破的小伤口。
“你还真是不爱惜自己。”老爷摸着她的手掌,仔细拂过一道道伤痕。
“爹…”她抬起头来望向面前的人。此刻,她久违地感受到,面前的人确实是她的父亲。
“如果伤了手,那么将来嫁人的时候人家一见便知,你还怎么嫁一个好人家?”
老爷仍然握着她的手掌,她却觉得他的手掌好冷,冷到感觉不出丝毫的温度。她仍挂着笑容,然而这却只是因为来不及收回便如同雕塑一般,神情僵在了脸上。
老爷接过竹箫与秋衣,转手便将它们交给了随行的下人,接着从自己的袖里取出一条拴着铃铛的手链,亲自系在她的手腕上。
“你既然为我做了笛子和冬衣,那我便也送你这条手链,记得要时刻佩戴着。”
“爹,那是竹箫和秋衣。”她喃喃道,可面前的人满是不耐烦的样子,都未曾细听她的话。
“我走了,下次再来见你。”老爷背过身去,骑上了马。
不再留一留吗?爹你连院门都未曾进去啊。
她半张着嘴,本想如此言说,可到底未曾出言。
她知晓的,娘生前只是爹府上一个低贱的下人。如果不是夫人身患疫疾无法生育,她又岂会是爹唯一的孩子,又怎会有“小姐”的虚名?
毕竟那娘家势大而又善妒的夫人逼死娘的时候,爹就坐在一旁,却甚至未曾抬头看娘一眼。
爹只是保住了她的性命,保留她“小姐”的身份,让她搬出府里,在这茂山上修了一座院落。
而她的唯一价值就是日后嫁于名门,为家世奉献自己。
如此的她是没有资格在这时挽留爹的。
她闭上眼,好让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不落下。
马蹄声渐远,风雪声渐起。
她终于是缓过神来,如今已是腊月,不是深秋了。
她何尝不知,爹将铃铛系在她腕上是为了让下人知道她的行踪,好让她不得出庄院。然而,这是爹送她的寥寥几物之一,她舍不得解下。
下人们怜她禁锢于此的际遇,因而与她相约,若遇雨雪,在雨雪天及其后的第一个晴天她可出院门探看。茂山上的小径崎岖,若遇雨雪更是泥泞难行,老爷是不会在此时来看望她的。
奈何明州自那之后久未下雨,她已无法记起等了多少个日夜,终于是于今日见到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救…”
伸出手接雪花的她仿佛间听到了男子的声音,四下张望,竟在不远处的雪地上见到一人栽倒。雪片已在他身上覆了薄薄一层,面容青紫。
“呀!奶娘,快来啊。有人晕倒在雪地里了!”
穿着破旧棉衣的中年妇人从院门里疾奔而出,她把灯笼交给奶娘,弯下腰来颤抖着用手指去探男子的鼻息。
虽然微弱,但仍有气息。
“快、快点把他搬进院里!”她抓住男子的手臂,拼尽全力想要将他拖起,奈何力有未逮,最终竟是力竭跪在了雪地里。
“小姐,老爷吩咐过,我们这儿不能允许外面的男人进院的。”奶娘踌躇道。
“…可是,他会死的。”她伸出手抚摸男子的脸庞,竟比这雪片还冷。
她回想起来了,当年她就是这样跪在地上,哭求爹救救她娘,当年娘的脸就是这般冷。
“求求你了!”她维持着跪在地上的姿态,靠着膝盖挪动身子,面向奶娘,重重地磕起头来。
“小姐快起来,折煞妾身了。”奶娘扑通一下跟着跪在地上与小姐面对面地相互磕头。
“求求你了!救救他!”
奶娘紧抿双唇,不发一言。她的耳畔只能听到风雪声与铃铛晃动的脆响。奶娘脸上的五官几乎都纠结到了一起,她知道这是任性,却怎么也狠不下心来见死不救。
“…好吧。”
好温暖。
他翻转身体,只觉得整个身子都轻飘飘的,好似落在云巅上。伸手触到的都是绵软滑腻的感觉。
“公子?公子可醒了?”
一声温润的音色渗入他的耳中,他立时醒了大半。
睁开眼来,明亮的光亮霎时驱散了眼里的黑暗,他下意识地用手掌遮住眼,待片刻之后才得以端详起自己所处之地。
装饰简单的厢房。从床上望去,一眼便可以窥得屋子的全貌。窗扉梁柱纤尘不染,看得出主人家时时打扫;房门前立着一道屏风,屏风上是副山高水长的丹青,画的左下角绘的是一户人家的窗台,窗台里站着一女子,她抬头仰望,似是望着那翱翔在外的燕子;床的对面是一张桌案与两张黄花梨的扶手椅,中间的桌案上仅摆放着一盏茶,想来平日里是有人独居在此;床头坐着一位眉目含羞的少女,他低下头来才发觉自己的左手正盖在她的手上。
“啊!”慌忙收回手来,他挺直上身拱手作揖,“在下失礼了。”
少女跟着收回手来,她几乎将整个手掌都缩回了衣袖里。她自记事起,除了父亲,从未有过男子如此摸过她的手。思及此处,她只觉脸颊发烫。
他呆呆看着她,想着方才在梦里摸的竟是她的手掌,不由得低头看起那双手,奈何她将手掌缩回,未能得见。再见她周身几乎都缩了起来,本显瘦削的肩头此刻更是纤弱的姿态,微红的脸颊低垂,无法得见眉眼,青丝落下,从鬓角坠到膝上,双腿紧闭,就像是只受惊的兔子。
“公子可还觉得不适?”
“…啊,嗯,无碍了。”
他的头有些犯晕,连话语都慢了半拍,回过身来才连忙收回视线,深感自己方才的扫视实在失礼。
冷静下来后,这才回忆起来晕倒前的事:他记得自己昨日在晖州见到一沿街乞讨的少年,彼时天寒地冻,他便给了他些许银两,还将自己身上的棉衣赠与了他。那时刚过正午,加之久闻临近的明州盛产美酒,嗜酒的他便打算扛着寒意直接奔赴明州投宿,之后再添衣。奈何在半路上迷失于山林之中,直到夜色降临,天降大雪。他始终未能找到下山的路,饥寒交迫之下栽倒在雪地里。
“莫非是姑娘救了在下?救命大恩,在下永生难忘。”
“只是举手之劳,谈不上什么大恩。”她低下头,胡乱搓着双手。
“话虽如此,但如果不是姑娘扶我入这屋子,在下怕是挨不过这场雪了。”
“既然要报恩,可否请公子尽快离开呢?”端着热汤的丫鬟板着脸进入房内,“小姐,刚刚老爷托人飞鸽传书过来,说是等雪停后要上山来看看。若是被老爷发现小姐你留外面的男人住下,怕是我们一众下人们又要遭罚了。”
“这便罪过了。”他掀开被子就下了床。虽是在屋内,但他身上的衣衫毕竟单薄,仍是冷得瑟瑟发抖。
“公子,至少添些衣物再离开吧。”少女取出事先叠好的裘衣交到少年的手上。
“大恩不言谢。若有机缘,在下他日定当报答。小姐不必送了,在下告辞,后会有期。”他接过裘衣,眼见随侍在旁的丫鬟脸色越来越阴沉,便也不敢多加叨扰,匆忙将裘衣披上作揖告辞。
虽是不让她送,她最后还是走出了厢房, 望着那人跳上屋檐,如同飞鸟一般跃出庭院,紧接着在枯树枝上轻点几下,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她忽然无比羡慕起他,仿佛如同丹青上的燕子可以自由自在地飞出这庭院。
“后会有期。”
虽然已经看不见了他的背影,虽然她想着此生怕是不会再见,但仍是对着空无一人的庭院如此念道。
然后,那天之后是过了五日还是十日呢?
躺在树杈上的少年掰着指头算日子,却发觉自己已经记不清了。
第二天他就赶到了明州城,为自己添了衣物,将她赠与自己的裘衣叠好,然后快马加鞭地回到了庄院前。
却被告知,外人是不能入内的。
下人颔首低眉地接过了他手里的裘衣,然后合上了门。
他一下子觉得手上空落落的,心里也空落落的。
从那之后他在附近的山麓里寻得了一处洞穴,草草收拾之后便住了下来。
每日他都要花上许多时间躺在能望见一棵桂花树的树叉上,在那上面可以窥得庭院的全貌。
“我这是在做什么啊?”
他随手折下眼前的一枝小树枝,叼在嘴里,眯着眼抬头望那从树叶缝隙里漏下的阳光。
“哈,好困啊。”
深夜,劈啪作响的声音与众人四下奔走的呼喊吵醒了树上的人。
火光!几乎掩盖住了后半个庄院的火光!
“你们谁看见小姐了?你们谁看见小姐了?”
他在前院慌忙奔走的人群里找到了那日为他开门,托着裘衣进门的丫鬟。只见她揪住人便问,脸色越来越焦急。
“这可糟了。”他起身一拍树叉,跃起数尺,紧接着在树干上一蹬,跳进了着火的庄院中。
她慢慢醒转过来,朦胧之际便感觉脸颊发烫,用手一摸竟是滚烫的灰落到了脸上。
再看眼前所见,她惊诧非常。
床帏、屏风、窗扉,眼前所见的都在燃烧。火势甚至蔓延到了梁上,要不是方才梁上的灰烬落下,她怕是还未醒来。
空气里满是呛人的焦味,她不由得咳嗽起来。
她回忆起来,刚入夜的时候,她本打算在桌案上临摹字帖。为求安静,她屏退了左右下人。然后,她在半途睡了过去,忘记熄灭桌案角落的蜡烛。
定是蜡烛在那之后翻倒,烛火点燃了垂到地上的床帏,进而燃起大火。
“咳咳、谁、咳咳、有谁在吗?”
“小姐勿忧,在下前来救你。”英武的声音传来,紧跟着见到的就是一人踹开了房门。
他在庄园里寻了许久,那时他离开时未曾留意庄院里的布置,加之如今大火侵蚀,也看不出原本的房舍布置。
凭着记忆到处乱撞之际,听得了女子的呼救声从自己身后的房舍里传来。
立即转身踹开了房门。
她已被熏得几乎站立不稳,从彼处到房门只有几步路,她却只觉得双脚发软,无论如何也走不过去。
砰!一声巨响从头顶传来,原是被烧断的房梁坠了下来,而其下正是她与他之间的空当!
“小姐别动!”他也顾不得自身安危,奔向了房里。电光火石之间,他抢先一步抓到了她的手,握着她的手向前倒在了地上。
房梁应声落下,屋顶上的瓦片跟着纷纷落下。
他赶紧抱着她站起,四下探看,再无退路。
“小姐?”他低头看向她,眼见她紧闭双眸,再无言语。
情急之下也无其他办法。他打定主意搂住她,一跃而出,从屋顶跳出火场。
庄院四周都是一片火海,无从着地。他只得抱着她跳上庄院外的桂花树,再从树上落到庄院外的空地。
“小姐?小姐!快醒醒。在下还没能报您的救命之恩啊!”他奋力摇晃着她的肩膀,探鼻息,掐人中,手忙脚乱。
“…你是?”仿佛过了许久,她终于是醒转了过来。
他已经急得噙了泪。他不知自己因何如此在意怀中的女子的安危,过去他也曾出入危难之中,结果没能救到垂危之人,但都未如此焦急。
“在下是数日前小姐在雪地里救下的人。”
“哦。”她忆起来了,再回头望向火光冲天的庭院,当即明白了现状,因而勉强站起身来弯腰行礼,“多谢公子的救命之恩了。”
“哪里哪里。”他挠着后脑道,心里却没词了。他是孤儿,自小便与师父师兄弟一同长大,从未跟女子说过许多话,此刻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女儿、女儿!你可不能死啊!”一墙之隔的庄院里飘出了中年男子的呼喊。
她这才忆起,父亲之前曾与她说过,今日会上山来看她。
“多谢公子相救,我要回去了。”她低下头来,轻推开了他扶着自己的手。
“啊,嗯…”
他一时语拙,不知该如何言语;她则低着眉头,快步走向了庄院的前门。
他放心不下,但觉此刻追上去未免失礼,只得转身爬上了桂花树,远远望着她的身影。
她在院门外停了下来,草草整理好衣衫,这才迈进前院。
“爹,女儿没事。女儿在房间里睡着了,等醒过来的时候,火已经很大了。女儿原本想要跑到前院,可中途的道路已经被火阻断,只好从后门绕出院子,然后再从庄院外绕过来。”
老爷上下端详了她一番,见她周身并无伤痕,紧皱的眉头方才舒展开来。可紧接着,他便换上了怒气冲冲的样子,走到她面前,“啪”的一声赏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
站在树上的他见此情景,连忙腾起身子跳到了庄院前厅的屋顶上。他本欲接着跳入前院,却在此时对上了她的目光。那是劝他不要管的眼神。
“嗯?”老爷见她的神色有意,疑惑地转过身来,见到的只有空无一人的屋顶。眼疾手快的他早已翻了身,趴到了屋檐之后。
他趴在那里,听不清底下的话语,只听得那个男人说了许多,而她只是言语寥寥地应了几声。
他一直等到前院静谧下来,才小心地抬起头来。
彼时,空荡的前院已只剩下了她一人。许是衣衫穿的少了,寒风拂过,她只得无助地抱住自己的身子。
“好冷啊。”
老爷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下人们端着锅碗瓢盆,跑向临近的小河,打算取水泼到后院着火的屋舍上。
她孤零零地站在原地,一时竟不知何往。直到寒冷透过薄衣,她抚着胳膊才想到去客房稍坐。
她步履蹒跚,他亦步亦趋。
二人躲开了前院即将到来的吵杂,先后走入了僻静的侧院。
叮铃、叮铃。
喧嚣渐远,铃铛的响声变得尤为清脆。
侧院廊上的石板并不十分平整,她六神无主地往前挪步,突然脚尖磕上了一块突起的石板,身子一下失去平衡,向前踉跄着扑去。
“小姐当心!”他快步上前,立即扶住了她。
“公子,你还在啊?”她双眼茫然地盯着前方,仿佛穿过了他的身体望着远处的风景。
“小姐,你没事吧?在下实在放心不下。”他眼见她脸色苍白,不由分说地扶她到长廊沿的长凳处坐下。
她深呼吸了几次,总算是缓过神来,然而未及道谢,她的视线就被从他衣襟里划出的玉石吸引。
那日她于风雪之中救下他的时候,就看到了这块玉石,只是那时未曾在意。
那时一则忙于救人;二则房内的烛火明亮,玉石并没有此时在微弱的星光下显得如此明亮。
他跟着她的视线,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前:“小姐莫非喜欢这块石头?这是我在漠北的时候,在深山里偶遇一石匠,他赠给我的。”
“漠北?”她重复着他的话语,抬起手指到处指着。她突然发觉自己并不知道哪里是北。
他抓着她的手腕,引着她的手指向屋后:“那里是北。”
“漠北…漠北有多远啊?”她踮起脚来,想要尽可能远眺,奈何连面前房舍的屋顶都望不见。
“这庄院后面是茂山,茂山的另一侧是晖州。晖州再往北是澈河。渡过澈河之后是连绵千里的广袤平原,平原的尽头是京城。京城向北是险峻的横山,横山的山麓里有一关隘,名曰望月关。踏出望月关,再向北走上数百里,就是漠北了。”
“好远啊。”她伸出手来抚摸玉石。这块玉石并不大,手掌可以完全包覆其上。圆润光滑,还微有寒意。星光之下,玉石的边缘散发出一层淡淡的光芒。
他眼见她神情专注地把玩着玉石,当即将挂着玉石的细绳解下,把它挂在了她的胸前:“小姐既然喜欢,这块玉石并赠给你吧。”
“啊,不可以不可以。”回过神来的她连忙想要把细绳解开。情急之下,他只得抓住她的手。
“啊!”她一惊,叫出声来,吓得他又缩回了手。
“…玉石,我是绝对不能收的。若公子还想报答,可否多与我讲些外面、远方的事情?”她还是解下了玉石,硬塞到他的手里。
“嗯!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见她坚持不收玉石,还有些失落,又听得她希望自己讲远方的事,立即又欢喜了起来,可马上又皱起了眉头,“只是这庄院不许外人入内。”
“每逢雨雪天及其后的第一个晴天,我能走出庄院的。”毫无犹豫地将自己能走出庄院的事和盘托出,连她自己都有些惊讶。她一面觉得有些忐忑,就像是在做什么万恶不赦的事情;一面又欣喜非常,一往无前地深陷进去。
“多谢小姐信赖!”
“小姐、小姐,你在哪里?”从正院里传来下人的呼喊,她扭头看向那里,不知是应还是不应。正当此时,她只觉身后一空,再回过头来,他已跃上了院墙,继而消失在了远处的山林之中。
“后会有期。”她望着他的背影,低眉浅笑,喃喃道。
那之后,他肩上所负的便不仅仅只有长剑与美酒,还多了许多物件。
他冒着漠北的风雪,从高山上凿下许多玉石带回明州郊外的那座庄院。
他原本只知道这些玉石的颜色与别不同,是她告诉他,那绿的唤作“草木润”,那深蓝的唤作“渊生珠”,金色的则叫做“黄金脂”。
他不知如何写这些玉石名,她便折了树枝,以枝代笔教他在泥地上写字。
他总是写不好,但仍然觉得这写字比起舞剑别有一番意趣。
他再次离去后,赴了西北戈壁。
漫漫黄沙之中,他骑着骆驼一路向西,见到了许多深目高鼻的西域人。
他用身上的银钱换了许多乐器,或弹或吹,尽是些未曾在中原见过的物件。
他心里想着,要让无法踏出庄院的她听听来自远方的声音。可他走得太急,只草草听那些胡人说了大概。
终是没能完全明白乐理,思忖再三,他还是背着各色乐器来到了那片桂花林。
她眼见着他从行囊里取出几样乐器,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然后快步跑回了庄院里。
不多时,她捧着一本书名已难以辨认的古籍跑回来。
那本书上的文字只有部分可读,她翻了几页,竟翻到了有关这些乐器的记载。
像箫一般的杆状乐器,名叫“巴拉曼”;比之琵琶略小一圈,只有三弦的琴名为“库姆孜”;小鼓则名为“省达吾勒”。
书上记载着的这些乐器的演奏方式,只有只言片语可以辨认。她虽熟知乐理,可要真正将这些乐器演奏出声,仍是有些困难。
她专心摆弄起乐器,而他起先也因好奇一同习练乐器。
然而,宫商角徵羽,对他而言,还是劈砍崩截刺来得有意思。
每每他陪着她吹弹了十几个音节便感意兴阑珊,到后来一谈起乐理他便昏昏欲睡。
某日,他依旧是在半途睡了过去,可后来竟是听着断断续续的音乐醒来。
她低头弹奏着那像是胡琴的乐器,虽是十分生疏,但到底是弹奏出来了。
“真好听啊!”她见他醒来,手压在弦上,乐声戛然而止。
他望着她灿烂的笑颜,顿时觉得自己跋山涉水拿来这些乐器与习练乐器的辛劳也都无甚关系了。
他硬是将乐器塞给她,她推脱不掉只好收下,然而与之对应的,她态度坚决地要回礼。
他最后只好与之约定,她能熟练演奏这些乐器时,定要演奏给他听。
那之后的岁月里,她练习着那些乐器。乐理到底是相通的,故而虽然并不熟悉,但她还是进步神速。
他闲来无事,便伴着她演奏的曲调舞剑。
琴声阵阵,剑影纷飞,岁月就在琴曲和剑舞之间悄然流逝。
数月之后,他听闻京城有一贪官,卖官鬻爵。与商贾勾结,垄断市场,抬高物价谋取私利。
他决心为民除害,然而到底是天子脚下位居高位的贪官,此去怕是凶险非常,故而他未曾告知她便北上前往京城。
他想着,若是能回来,定要带着她离开这堪称牢笼的庄院。
而彼时的她,望着枝头的桂花渐次盛开,心里越发惴惴不安起来。
他到达京城时方才见识到都城的广大,房舍纵横数里,鳞次栉比。
正当他在街上打听贪官的住所之际,恰逢他的车驾于闹市上横冲直撞地飞驰而过,将来不及躲避的许多临街摊子掀翻在地。
“真是嚣张啊。”他如今亲眼得见贪官的嚣张跋扈,更是无法坐视不管了。
打听好贪官的住所,又暗中观察了几夜之后,他在月色如钩的深夜潜入了他的府衙。
黑衣蒙面,一剑寒光。
贪官因为突如其来的刺客吓得瘫软在地。
他无意取他性命。毕竟是公门中人,他知晓的,若是在这里杀了他,虽是痛快,可日后难免许多麻烦。
他挟持着贪官,让他领着自己去那堆积着民脂民膏的金库。
黄金铺地,玉石堆山,偌大的一间库房里塞满了珍宝,随手拿起一件的价值怕是都足够寻常人家奋斗一生。
他气愤得咬牙切齿,可又不能杀他,于是将剑收入鞘中,用剑鞘划过贪官的脖颈。
贪官惊吓过度,竟因此昏了过去。
他踢了踢他那臃肿的身体,见他确实是昏了过去便不再理他,仔细挑拣起库房里的宝物。
玉石虽然精致昂贵,但大多都已被雕刻成了各色样式或是镶上了金边,他想着若是拿着这些分给穷人,怕是只会给他们带来祸端。
他打定主意,决定只拿些金锭元宝。然而当他往包裹中取元宝之际,却发现了这库房里不仅有着金锭,还有着样式与市面上流通的银两略有不同的银锭。
他因好奇而将银锭取出,翻转后竟在银锭的背面发现了户部库银的刻字。
这是足以定罪的证据。他因而又揣了几块库银到自己怀里。
打包好金锭后,他本欲离开,这才想起光是库银并无用处,转过身来见那贪官仍未醒来,便用剑锋割开了他的指尖,用他的血在纸上写下“库银于贪官XXX府上搜得”的字样。
写字之际,他不由得想起了千里之外的她。若不是她教他写字,如今这番恐怕只能让这贪官逍遥法外了。
用纸包好库银,他连夜翻过了宫墙。因不信任各级官员,他打算直接将血书与库银扔进皇帝的寝宫。
与皇宫侍卫数次擦肩,不过他还是有惊无险地将证物扔进了寝宫。
第二天清晨,官兵包围了那贪官的府邸,一番搜查之后,大腹便便的官员被铐上了手链脚链,赶上囚车,十数箱赃物被装上了马车,与他一同押往殿上。
囚车所过之处,百姓拍手庆贺。
有一人戴着斗笠,穿过摩肩接踵的围观人群,头也不抬地从刚出摊的摊贩们手中买了毫不起眼的杂物,却留下了沉甸甸的金锭,待摊主想要找钱,那人已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可当他行至最后一摊时,未等他拿取摊上的物件便被抢先握住了手。
“恩公,你几时到了京城?”
原来这人是当初他在晖州救下的乞讨少年。
如今已是摊贩的少年强拉着他的手,硬是要邀请他吃上一顿便饭。
无力负担客栈酒楼的费用,他少年终是拉着他在狭小幽静的巷子里拐了好几个弯,在一间搭着简陋雨棚的面摊里坐了下来。
“老板,来两碗牛肉面!”
“好咧!”老板颠着勺,劈啪作响,他想着这老板大概没法听清少年方才说的话吧。
果不其然,老板后来是端着一碗阳春面来到少年的桌前。
“哎呀,这次是跟人一起来的啊。老板失误了,还以为跟往常一样。”
少年尴尬地笑笑,只好把阳春面挪到自己面前,再向老板点了一碗牛肉面,还反复强调要多放肉。
“是阳春面啊,你介意让给我吗?”他装出兴致勃勃的样子望向少年打算藏起来的那碗面,“我最近油腥吃得太多了,正想换换口味。”
“怎么能让恩公吃这个?”少年百般推脱,最后还是被他抢了过来。
他之前便见得少年粗麻衣着,尽是补丁,料想他如今生活也定是艰辛,一路上本就担心他为了款待自己而大肆破费,见是这小摊才略放下心来。
如今看来,即便是如此小摊,少年平日也只吃得起阳春面,他又怎忍让他与往常一般。
“滋溜。我跟你说,这摊的阳春面当真好吃。这不加牛肉的素面也别有一番风味。”
正统的阳春面仍需要猪油入味,看似清淡仍是香浓,只是这家的阳春面,面条并不筋道,汤里也着实没有丝毫油味,其实是相当难以下咽。
少年只得接过老板后来端来的牛肉面。
“钱我来付。”他抢先掏出了钱囊,取出银两交给老板。
“恩公,我请你吃面,你先抢了我的阳春面,现在又抢着付钱。这让我置于何地?”少年急得拍案而起。
他挥着手示意少年坐下:“你的情谊,我确实收到了。阳春面是我喜欢吃的,你无需介怀。至于这银钱,本就是从贪官污吏那里得来的。”
少年仍然不愿坐下,他只好站起身来亲手压着他的肩膀,把他压回座上。
“你若仍觉得过意不去,那么,就帮我一忙吧。”
“恩公敬请吩咐。”少年正襟危坐。
“不是那么严肃的事情。”他低头吃了一口面,脸色微红,“你知道这京城有什么讨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喜欢的物件吗?”
“恩公,你莫不是?”少年颜色紧张地盯着他。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只是她于我有救命之恩,我尽心图报而已。”他慌张了起来。
“呼。”少年长舒一口气,“原来如此。这也是正好…”
彼时少年沉默下来,坐立不安地来回踱步,过了许久才从衣袖里恋恋不舍地取出一绿玉箫。
“这是?”
“这是我一故人的物事。”少年眉头紧皱,托着箫的手掌颤抖。
“你说谎了。”他卷起少年的手掌,让他牢牢握住掌心里的玉箫,“这箫对你来说肯定是十分重要,我不能收的。”
“人已不在,我留着它徒增伤悲而已,倒不如让恩公赠与他人。”少年强颜欢笑,难掩黯然。
“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跟我详细说说!不然,我是决计不会收的。”他连忙问道。
“…好吧。”少年长叹一声,只得娓娓道来事情的原委。
原来他自小父母双亡,穷困潦倒,一心只求考取功名。上京赶考途中路过晖州,与当地某书香门第的小姐一见钟情,二人瞒着女方父母私下交往。
后来那家小姐许了别家公子,情急之下他便带着那小姐私奔。
他本来想带着她一路北上赶考,奈何那两家人拦住了北上的大小道路。他不得不放弃了赶考的想法,结果也是错过了当年的考试。
他自小便读圣贤书,未曾拿过比笔杆更重的物件,那家小姐亦是如此。二人身上的银两用尽后,不得不过上了风餐露宿的日子。
感情终究是抵不过现实的寒凉。
某日,他醒来后已不见她的影子,只有一封告别信与这绿玉箫。
他到底是难以割舍,一路乞讨回了晖州,结果得知的是她嫁于那户人家的“喜讯”。
万念俱灰之际,他于一处墙角蜷缩起来,只觉得越来越冷。
“然后你就遇到了我?”
“正是。后来我强打精神,决定还是先赶赴京城做些小生意,勉强糊口,准备参加下次的科举…”
少年继续言说,他却没了继续听的心思。
他想着,这二人的状况与他和她之事何其相似。她的父亲定然也是不会同意她与自己的婚事,而且自己过的也是四处漂泊居无定所的日子,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她又怎能适应如此生活。
“恩公?”少年难得与人言说惨事,一发不可收拾地诉说了许多,待他说得口干舌燥之际,这才发觉面前的恩公沉吟不语。
“啊?你说完了?”他把少年握着绿玉箫的手推回,神情僵硬地戴上斗笠,“如此重要的物件,我确实不能收。我方才想起还有急事,先走了。”
他步履蹒跚地晃悠着起身,像是喝醉酒一般脚步虚浮地准备离开。
“恩公,你忘了行囊。”少年朝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却未见他回身。
少年本打算直接追赶上去将行囊交予他,又见得仍握在自己手中的绿玉箫,于是将箫塞入行囊,这才赶了上去。
“我没事的,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就好。”他婉拒了少年的同行,只是接过了行囊。
行囊并不重。他想着,里面只有换洗衣服与散碎银两,既无文房四宝,也无绫罗绸缎。
如此的他又能带给她什么呢?
明州,茂山上的桂花又盛开了。
漫山遍野的金灿将树枝间的缝隙填满,湛蓝的天空只得龟缩到了穹顶的方寸之间。
这几日都未曾下雨,她也就未能出院。
不时会有秋风扫过,摇晃起那枝头上的花朵。她总是把那树上的摇摆看成他,可每次都不是他。
那日他不告而别,未跟她提起要去何地要去多久。
她总以为还要许多时日,总等着他下次归来,如此等待之际就又到了深秋。
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你真的要赶我走?”
“至少让我再看你一眼吧?”
“我很快就可以攒够钱了…”
她忽听得前院传来男子焦急的声音,悄然走到通往前院的半月门后窥看。
一男子拉扯着她随身丫鬟的衣裙,丫鬟却始终背对着他,任由他越说越焦急,始终不肯回头。
“从今之后,你我便是陌路,莫要再来找我了。”
丫鬟说出决绝的话语,挣脱开男子的手,快步朝着半月门跑来。
她慌乱之中躲到墙里,望着丫鬟一面抹泪一面跑进了庄院的深处。
她再次探出头来,远远望向那男子。她这才依稀想起,他是数月前自愿来庄院做木匠的下人。
男子伫立原地,紧咬牙关似是忍耐着什么,他从衣袖里取出钱囊,将钱囊砸在地上,紧接着头也不回地朝庄院外奔去。
“唉,又是一对苦命鸳鸯啊。”站在前院角落的奶娘目睹了全程,叹气道。
“奶娘,这是发生了何事?”她从半月门内走出,向奶娘询问道。
“只是一出有情人未能成眷属的悲剧而已,小姐还是不知为好。”
“我想知道!”她这数月来,眼见着贴身丫鬟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虽并不算十分关心,也可看出她定是遇上了好事;可是从几日前,她便是一脸阴霾的模样,今日更是让她目睹了这番场景,自是无论如何都想打听明白。
奶娘见小姐如此坚持,只好和盘托出。
原来那丫鬟本是农家女,与邻家少年青梅竹马。后,丫鬟的父亲突遭重疾,耗尽了家中积蓄,丫鬟于是将自己卖于富贵家,以换得钱财让家人过活。
邻家少年不忍丫鬟就此在庄院里度过余生,故寻得机会入庄院做了木匠。
少年一面是希望与她同处一屋檐下,另一面是希望攒下酬劳为她赎身。
丫鬟起初十分感动,可眼见少年于庄院做着极苦的活计,本该仗剑行侠或是考取功名的大好时光却因自己而耗在这里,她深感不安。
思来想去,她终于是下定决心,演出这么一场寡情绝义的戏,只为了让少年割舍下儿女情长。
她觉得,他值得拥有更好的人生,遇上更好的良人。
“……”她听完之后,默然不语。
她想起了他于烈火之中救出自己的身影,想起了他从远方带来那些西域乐器的欢呼雀跃的模样,想起了他配着乐声舞剑的飘逸身法。
他何尝不是配得上更好的良人。
京城连下了数日的雨,而他始终窝在客栈里。
半醉半醒之间,他看着窗外的雨帘会想起茂山的她,忙着起身去找她,还未出房门又想起这里是京城不是明州。
“…好累啊。”
每一次,他都如此念叨着,然后重新栽倒在床上。
究竟何时醒着何时醉着,他渐渐分不清晰,到后来竟连日夜都难以分清了。
押在掌柜处的银两终于是花费一空,狼狈的他到底还是因为再也付不起房钱而被赶出了客栈。
他离开客栈的那天,下了许久的雨竟停了。
而他还是想去见她。
明州刮了数日的北风,寒风甚至将枝头的桂花都扯了下来。
她将自己锁在房间里,闭门不出。
装着凤冠霞帔的箱子被下人们搬进了房间,父亲去年与她定下的婚约之日终于是要到了。
一遍遍擦拭着那些西域乐器和漠北玉石,她总是忍不住落泪。
滴滴晶莹的泪水落在喜服上,鲜艳如血。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是无处可逃的。
可她还是想再见他。
他回到明州的那天,阴云密布,老天爷似是在酝酿着一场大雨。
茂山之上,庄院院门的灯笼上贴着喜字。
他打听之下才知,正是今日,她要出嫁了。
纷繁的思绪瞬间被斩断,头脑一片空白的他匆匆便奔向了山下的明州城。
男方是明州有名的商贾之家,迎亲的队伍声势浩大,绵延数里,他远远便能望见。
飞檐走壁,脚步不辍,他迎着猛烈的风势向前奔去,终于是从队伍的末尾一直追到了队伍的前头。
翻身落地,他稳稳立在迎亲队伍的必经之路上,大喝一声,震得路上的行人纷纷捂住了双耳,队伍最前的马匹嘶鸣着高高跃起,把新郎摔在了地上。
新郎狼狈地从地上站起,扶正冠帽:“这位壮士,所为何事?因何拦路?”
他默认不语。
连他自己都不知晓,自己究竟是在做什么。明明这般嫁给商贾之家,于她是再好不过的。
他是知道的,他是明白的。
可是却无法挪动脚步。
她坐在轿内,紧紧握住了她偷带上花轿的西域短笛。
明明戴着喜帕,明明隔着花轿的帘子,明明那人未曾开口。
可是她偏偏能笃定,是他来了。
新郎见拦路人不发一言又不让路,烦躁非常,示意下人上前驱赶。
几乎是凭着本能,他简单粗暴地撂倒了扑上来的人,奈何人数众多,其中一人抓到了他背上的行囊,将之扯了下来。
粗布衣衫与零碎银两洒落一地,一竿绿玉箫滚落到了他的脚边。
他微微愣神,过了半响才想起在京城遇上的那个少年。
“那傻小子还是把这箫送给我了啊。”他苦笑着拾起箫。
挣扎着站起的下人退了回去,挡在新郎面前,谁也不敢再上前一步。
他的视线跃过那一排下人与新郎、吹打弹唱的乐人、落在花轿的那块红帘上。
她就坐在那轿里。
空气凝重,所有人屏息以待,就连事不关己的路人都跟随着气氛静谧下来。
恍惚间,他忆起了那时在桂花林中他与她吹弹舞剑的时光。
而此刻,他手中所执并非长剑,却是绿玉箫。
静心回想,他忆起了,那时,她所弹的曲子是——
她听到了箫声,生涩到几乎不成曲调的乐声,但她仍然听出来了,那是她曾吹过无数次的曲子。
含泪拿起了西域短笛,她颤抖着把短笛放到了唇边,却紧抿着双唇。
他所吹奏的曲调并不长,不过十几个音节,片刻便吹完了。
他想着,若是她有些许的回音,哪怕如初遇时那般只是晃一晃手腕上的铃铛,他定会闯进队伍里,带她离开。
她想着,若是他喊自己逃婚,哪怕只是简单的问她是否愿意跟他走,她定会抛下家世脸面,跑出花轿,跟他离去。
他终究是没有问,她到底是没有出声。
惊雷响起,霎时间倾盆大雨落下,把所有人浇得湿透。
他让开了道路。下人们起先仍有些害怕,后来终于是壮起胆子,抄着棍棒殴打起来。
她瘫坐在了轿里。短笛落在脚边,随着颠簸掉出了轿子,坠落在地碎成两截。
“若当来世,只愿不再是书香门第,命运由己定。”
“若当来世,只愿不再去浪迹天涯,安居且持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