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在爱【一】


(一)

下了火车,坐上进山的客车,随着蜿蜒曲折迂回跌宕山路推进,小亚的情绪也发生了一系列变化,她不知道此去要见的人将是一个什么样子?

怀着一路的揣测,经过三个多小时的长途颠簸,汽车喘着粗气,在一个看似村庄却没有几户人家的小山沟口停了下来。

“姑娘,你要找的人接你来了。”司机说。

小亚有点晕车,晕头转向的走下来,堵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坐着手摇轮椅,被母亲推着的人。

“你就是小亚妹妹吧?”轮椅上的人微笑着用与普通话差异不是很大的方言问道。

“嗯,你是龙哥吧?”小亚努力咽了一口唾液,强压着涌向喉咙的胃液。

这里人的房子并不像城郊那样建在街道或者公路两侧,而是七零八落因地势建造,最大的院子也就七八户人家错落而成。龙哥家距公路还有二十多米,绕过公路边那户人家,还要上一个两米左右的涧塄,上涧塄的陡坡时,尽管龙哥使劲摇着手把助力,他母亲在后面还要弓起腰使尽全身力才能把他推上去。房子是土筑的墙,但是用石灰粉的雪白,地面也用红砖铺成“人”字形,与其他破旧的房屋差异很明显。

“早上几点吃的饭?饿了吧?你先坐,我去给你做饭去?”龙哥的母亲六十左右年纪,虽然满脸的沧桑,但是说话走路却非常干练。

“我有点晕车,什么也不想吃,只想喝点水。”

小亚坐在床边那张书桌旁的四脚长橙上,一只手支撑着头,强打精神一句话也不想说。

“那就打一碗荷包蛋吧!”

龙哥被推进房间,停在床边,仍然微笑着双眼,看着远道而来熟悉而陌生的小妹妹。

少时,龙哥的母亲端来一大碗热气腾腾的荷包蛋,小亚用筷子数了数,整整六个。别说现在晕车,就是不晕车她也吃不完六个荷包蛋。好说歹说,小亚勉强留了两个,但是最后还是没有吃完,留下了两个完整的蛋黄,不过那碗甜度适中的糖水正合小亚的口味。吃完这第一顿所谓的饭,时间是下午的三点多钟,在龙哥母亲的安排下,小亚在龙哥房间里的小套间里躺了下来,还没仔细熟悉这个新环境,就昏昏沉沉进入了梦乡。

一觉醒来,四周一片漆黑,听着外间电视的声音,良久,小亚才清醒自己身在何地?借着门帘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她大体看清楚了室内的摆设,翻了一个身,又赖在松软的被窝里不想起来。

再次醒来时,红彤彤的阳光照得她睁不开眼,慢慢适应强烈的光线后,她慵懒的坐起来,双手搓了搓疲惫的面颊,才看到刚才照得她眼睛生疼的阳光是窗户射进来的。窗外一幢幢蘑菇似的硕大绿树,一个她也叫不上名,碧翠绿光跳跃着,欢呼着!“喳喳,喳喳喳”,几声响亮清脆的鸟叫,一对红嘴黑尾白翅膀的鸟落在窗外的梧桐树,一只用红红的喙梳理着羽毛,另一只兴奋的东张西望着。

“你那朋友还没醒来?我准备做饭了,做啥饭?”

小亚正望着窗外的早晨出神,就听前面房门“吱儿”轻轻响了一声,龙哥的母亲在悄声问龙哥话。

“看样子是昨天坐车晕车,也累了,甭打搅,让她睡吧!饭你看着做,最好能炒一盘洋芋棒棒。”龙哥的声音。

小亚这才发现自己还穿着从家起身时的衣服,一路的火车还有汽车,近千公里的旅程,身上都能搓起小泥卷来,如果在家里,这个时候她肯定会痛痛快快冲个澡,但她努力回忆,也没想起龙哥家有洗澡的地方和设施。甚至没发现他们的水在哪儿?

或许是想到水,她突然感觉想上厕所,这才下了床,挑帘走出房间。

“你醒了,是我妈吵醒你了吧?”龙哥已经起床,半躺在床头,正在看书,听到小亚的脚步声,放下书微笑着问道。

“醒来好一会了。”小亚在小挎包里揪了一卷纸,凑到龙哥跟前,小声问:“厕所在哪儿?”

“出门右手,山墙柴垛子后面。”

顺着龙哥指引的方向,小亚找到了厕所,但她不敢进。一人多高小小一间土坯砌成的小房子,没有门,也没有男女标识,而且只有一个进出口,凭空气中弥满的气味,她断定这就是厕所,犹豫片刻,她还是走了进去,很不习惯地解完手。

走出厕所,小亚这才认真看了一遍这个新鲜而又清静的小山村。

她没有想到,她会在这儿住下来,而且一住就是两个月!最后却带着无尽的甜蜜和伤痛,悄然离开。

(二)

小亚来这大山深处已经三天了,她渐渐熟悉并适应了这里的一切。但是除了上厕所,哪里也懒得去,话更是少的可怜,每天除了看会电视,就是坐在龙哥旁边,听他说几句笑话,有时龙哥还试图让山里活泼可爱的的小孩来陪她玩,看得出,龙哥费尽心思想哄小亚开心,但却收效甚微。更多时候,她倚在床头,眼睛里依然是忧郁与迷茫。小亚喜欢清静,尤其小山村这种大自然的清静,她只想躲在这儿,像只受伤的小兽一样,静静的舔舐自己的伤口。

她哪知道龙哥的良苦用心?龙哥初次见她,就从她那与年龄毫不相称的木然的脸上看懂她内心的孤独与无助。龙哥明白,她仍然尘封在过去无尽的悲痛之中无法自拔。就像一个表面看似已经愈合,内里却严重感染的伤口一样,如果不借助大夫锋利的手术刀,切开旧伤,刮骨疗毒,恐怕会让感染扩散,甚至危及生命。

山里没有城市那样丰富的夜生活,晚上除了仅有几个频道的黑白电视,劳作一天的人们一般不到9点就早早上床安歇了 。龙哥的父亲是个木匠,白天在老屋做家具,直到晚上太阳完全下山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这个将近六十岁,患有严重气管炎的老人,为了伤残的儿子,正在透支着他的生命。

这天9点刚过,龙哥的父母就回自己房间休息去了,他们也真累了。

“小亚,想玩超级玛丽不?”这两天龙哥在教小亚玩这个游戏,父母睡定后,龙哥问小亚。

“嗯,反正也睡不着。”小亚本来对游戏一窍不通 ,也不甚热爱,但为了不扫龙哥的兴,打起精神说 。

“要不咱们就说会话。”龙哥看透了小亚的心思。

“嗯。”小亚仍旧没有过多的语言。

“小亚,我感觉你应该从过去走出来……”

“好了,我不想再提了,我已经忘了。”

不等龙哥把话说完,小亚仿佛被毒蛇咬了一口,极度痛苦的抽搐着,接近咆哮地打断了龙哥。龙哥一点没生气,他平静的吸着烟,待小亚的情绪稍稍稳定后,龙哥接着说:

“如果你不把心里的恶魔彻底挖出来,你永远也看不到阳光,得不到新生,会被毁了的……”

“别说了--”

小亚嗖地站起来,怒张双目,几乎是怒吼地盯着龙哥。

可就在她悲愤的目光接触到龙哥和善而坚定地目光的一刹那,就像一道闪电划过深厚的乌云,强光迅即消失在宽厚的云层深处。她忍耐不住泣血般的痛,泪水奔涌而出,转身逃也似的跑进里间,扑在床上放声悲泣……如果不是龙哥提及,小亚还真以为自己已经从那场恶梦中走了出来。虽然糟蹋她的那个伪君子已经绳之于法,可却也让她身败名裂。在那个年代,少女失身是为世情所不容的,无论走到哪里,她都能看到人们的指指点点,听到人们添油加醋的纷纷议论。为了避开这些,她离开了她热爱的职高学校,还有所有认识她的亲人朋友和同学,只身去北京打工。然而瘦弱的体质却无法承受北京那个老板非人的待遇和超强的工作量,看不能再给他们带来效益,春节前她被老板无情的辞退,不得不回到让她悲痛欲绝的故乡。当火车载着她接近故乡的那一刻起,她的整个大脑便开始麻木。可父母看到失踪近五个月的亲生女儿,给予她的不是急切的关爱,而是冰冷的眼神和冷言冷语的恼恨。四个月,她每天呆在家中,除了给上下班的父母与上学的弟弟做饭,其余的时间就是长久的站在她房间的窗口,呆呆地看着楼下与她毫无相干的喧闹与每天的日升日落。

这期间,唯一让她期盼也能给她带来些许温情的,就是龙哥的来信,同时让她思想灵动的,就是给龙哥回信……让她下定决心出门散散心的还是龙哥,这个她初中三年级偶尔结识的笔友,要不是龙哥,她真不知道那场劫难后还有她现在的余生吗?小亚趴在被子上,哭声渐渐弱了,长久以来的压抑彻底释放出来,她哭够了,也哭累了,在偶尔的抽噎声中不知不觉睡着了。

一声剧烈的咳嗽惊醒了小亚,一看龙哥房间的灯还亮着,他还没睡,电视机开着,但怕打扰别人休息,音量低的不能再低,香烟特有的气味透过门帘,弥漫在所有的空间里。龙哥抽这么多烟,是不是我刚才……小亚回想刚才自己对龙哥的那种态度,后悔极了,她怎么能怨恨龙哥呢?现在只有龙哥了解她,理解她,也只有龙哥愿意接纳她,收留她,龙哥之所以揭她的伤疤,是想帮她,帮她找回以前那个天真烂漫的钱小亚,不希望她像现在一副没有灵魂的躯壳,一具行尸走肉活着的样子!她想出去给他道个歉,但是她没有勇气,她甚至不敢想像明天如何面对龙哥?假如这不是步行走不出去的大山,她也许会趁夜色偷偷消失。

心烦意乱,胡思乱想不知过了多久,夜鸾不叫了,公鸡也不知道打了几次鸣,窗户开始发白,窗外已传来叽叽喳喳鸟鸣声,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三)

大山里有着与外界与众不同的作息规律。人们一般都是太阳还没出来就下地干活,近十点左右才吃早饭,中午饭则挨到下午四五点太阳快下山时,晚饭呢?有时稍稍吃一点,有时干脆就省了。据说当初是贫穷的山里人为了节省粮食想出的好办法,久而久之,便形成了山里人的习惯。

早饭后,小亚从小河边洗自己换下的衣服回来,竟然还有一尾小鱼在她端着的盆里快活地游来游去,她欣喜地让龙哥看,看到小亚脸上露出少有的愉悦之色,一直还在为前一晚上惹小亚伤心而心怀内疚的龙哥眉头这才得以舒缓。这说明她对外面的世界有了感知与热爱。他忙让小亚在堂屋柜子上找了一个短粗的罐头瓶子,洗干净,把小鱼放了进去。

“哥,拿什么来喂小鱼呢?”小亚下巴枕在胳膊上,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绕瓶子上下游动的小鱼,突然问龙哥。

“这个……我也不知道,”龙哥略顿了顿接着说,“听说钓鱼用蚯蚓做鱼饵,那鱼多半爱吃蚯蚓吧!?下午院里的那帮上学的孩子回来,让他们挖些蚯蚓试试看。”

“哦”,小亚眼睛仍然盯着瓶子里自由自在游着的小鱼,漫不经心的应着,大脑仿佛随着小鱼的游动而游动!龙哥看着小亚,似乎也若有所思……房间里两个人,加上小鱼三条鲜活的生命,却一时沉寂着 ,各怀心事。

龙哥今年28岁,他本来也有着山里人强健的身体,然而这一切都在他19岁那年彻底失去了。

那年10月,在一个大雾弥满,能见度不足十米的早晨,他与五个同乡坐着拖拉机去省城打工的路上,与迎面而来的一辆大货车相撞,五人中两死三伤,而伤者中,他伤的是最重的,在医院昏迷了整整八个小时才醒来,导致他昏迷的头部伤口并无大碍,而看似完好的的背部却疼痛难忍,X光片诊断结果是胸椎粉碎性骨折,必需手术。手术后的龙哥当时并不知道自己胸部以下的躯体从此会永远失去知觉,他还乐观的盼望着有朝一日能重新站起来,再次走出大山,实现他那不同与一般山里孩子的梦想……所以他忍受着术后反复发作的高烧及褥疮的折磨,承受着各种治疗的痛苦,吃着大把大把的形形色色的药丸,喝着各种难咽的中药。当他明白自己再也无法站起来,今生只能与床为伴的时候,已经是三年后的一天在电视节目中,看到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患者,才让他彻底醒悟为什么这三年无论是何种药物还是针灸按摩等各种治疗对自己都没有一点效果?

明白自己的状况后,看到为了自己的病而变得一贫如洗的家,看到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而变得苍老的父母,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他冷静地对仍在千方百计为他求医问药的父母说,他再也不做这无谓的治疗了,他不能把这个家拖累到死。他得回报他们,他要活出另一番模样来,让关心他的亲人们看看,只要有这双手,他一样活得很精彩!

为了谋生,他开始学习无线电修理技术,村里人什么家用电器坏了,都会找他帮忙;他也像张海迪一样,弄了一些医学方面的书籍,学习针灸,尽管不是很精,但也算半个医生了;受木匠父亲的熏陶,他以前也会做木工打家具,以此为基础,他学会了雕刻,经常给村里人刻章,刻个版什么的;同时他还阅读了大量的书籍,对文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有的诗歌还在市级报刊发表;他能吹一口动听的口琴,能画一副逼真的人物画;能写一手潇洒的毛笔字。人生的挫折,调动了他全身的每个细胞,激发了他的全部潜能,一时间,他成了远近闻名的能人,他的生活丰富多彩起来,也让他忘记了伤残带给他的种种不便,折磨他三年的褥疮也奇迹般的愈合了!

就在那个时候,他的交友信息让他结识了全省各地十几个笔友,大多都是初高中的在校学生,他的生活又多了一种与人交往的快乐。几乎所有朋友得知他的境遇后,都被他积极乐观的精神所感动,也被他对生活的热情所鼓舞。他由此也更看到了自己人生的价值。小亚就是笔友中的一个。最初的他们书信来往并不是很密切,所以最初的小亚没有给龙哥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直到收到她在职中学习时那封悲痛欲绝的来信,他才时时惦记着这个不幸的小妹妹。

现在她就坐在他身边,他要用他的真诚与热情,唤醒她,让她枯萎的心重新长出新绿来!想到此,正在一刀一刀精心修改维纳斯木雕像的龙哥,放下手中的刻刀,拿出一封信递给小亚。

“这是昨天收到的信,王莉,和你同年,现在上大一,帮我看看,我该怎么回她!”

“我看?合适吗?”小亚拿着信,迟疑地问。

“没关系,与你一样,也是我的笔友,她是农村的,家庭条件很差,父亲去世了,仅有的一个哥哥已经结婚,去年她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可哥哥嫂子拒绝再供她读大学,为此她险些放弃,幸亏她舅舅帮她贷了款,才走进学校大门。她在这封信说她最近找了一份家教,生活费有了保障,这个暑假她不回家,准备再找一份工作,赚下学期的学费与生活费。虽然这种生活很苦很累,但她满怀希望,感觉很充实。

“嗯”,小亚漫不经心的看着信,听龙哥说一个她并不想知道,也不愿关心的陌生人。

“其实有时候我也在反复思考,人活着很苦很累,特别是遭受一些意想不到的苦难时,但人们还是不遗余力的活着,这究竟是为什么?……9年了,如果我就像当初那样懵懂无知,或许我会更快乐些,随着自己知识面的拓展,眼界的开阔,思想的深邃,内心反而更痛苦起来。我的价值究竟在哪里?我的生存意义在哪里?我也产生过自杀的念头,甚至不止一次,即使到现在也没有消失,或许伴随着生活种种的不如意会伴随一生,但我不能去做。不是我软弱,也不是我怕死,而是我不能太自私,生命不是属于我一个人的。死很简单,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一个草率的决定,几分钟的痛苦就能结束一切,但是死后带给亲人的是什么呢?是无尽的痛苦与悲伤。这又能体现什么?既然死都不怕,那还怕活着的痛苦么……其实有一个道理非常简单,也非常深奥,那就是活着!活着就是一种安慰!一种希望!就像我现在,只要我平安快乐的活着,就是对我父母的最大的一种安慰,我会让他们因为有我这么一个儿子而幸福而骄傲,他们逐渐舒展的眉头也是我幸福的所在,尽管我的存在可能让他们更苦更累,可对他们而言,只要每天能看见我的笑脸,他们的精神世界就是幸福的,快乐的!每每想到这里,我也会生产一种安慰,让父母生活得快乐、幸福的安慰!”

“哥,你更苦!可你比我坚强。”小亚的眼里噙满着泪水,用崇拜的眼神望着龙哥。

“小亚,哥不苦,看到我爸我妈了吗?他们为我付出了一切,给了我最深沉博大的爱,我很幸福,非常幸福!”龙哥也含着眼泪说。

“嗯,我相信,哥会得到真正幸福的,因为哥心中有爱!”小亚的话多了起来。

“是啊 ,只要心中有爱,就是幸福的。而且我还又多了你这样的小妹妹,哥的幸福又多了一份。”

小亚红了脸,不好意思地笑了!

“哥,你怎么很少出门啊?”小亚又问道。

“呵呵,不是哥哥不想出去,而是不方便,父母年纪大了,山路又不好走,推我出次门很困难,我不能再给他们添累了。可我多想出去看看外边的群山、绿树、山坡、小河,看着早上的朝霞升起,晚上的夕阳落山啊。”

“那以后我常推你出去转转。”小亚毫不犹豫地说。“真的?”龙哥笑着逗她。

小亚嘴角翘了翘,使劲点点头。龙哥欣慰的笑了,不过这一次他的笑不是在脸上,而是在心里。他为重获新生的小亚妹妹而感到由衷的高兴!

(四)

山里的6月,骄阳似火,热烈的阳光晒在裸露的皮肤上,火辣辣的,如果不戴顶草帽之类的东西 ,不出半小时,脸就红通通的,像开水烫过一样, 所以黝黑的皮肤是山里人的特征。不过,山里毕竟是山里 ,树叶见动就有风,再热的天,只要有轻风拂过,温温润润,清清凉凉,即就是满身正淌着热汗,瞬间就会神清气爽!六月天,孩子脸,说变就变,有时明明还是火热的太阳,一片黑云飘过,风也随即卷来 ,平地落起一场酣畅淋漓的暴雨来 ,正在地里干活的人,避之不及,俨然一次痛快的冷水浴!这样的天,风过雨住,云走天晴,中午爱睡懒觉的人们,午后一觉醒来,河水涨半人深也不知道。

这几日的小亚,有了明显的变化,初来时那张阴郁灰暗的脸不见了,白皙的脸颊隐隐透着亮光,腮前突出的部位还有一抹淡淡的红晕,眼神也闪现流盼的光芒!恢复了少女的活泼与生气,使本来就容貌清秀的她,更增添了一丝俏丽。她对山里的一切都感到了无比的新奇,没事不是坐在龙哥旁边饶有兴趣地听他讲述山里的风情轶事,就是看他在聚精会神地雕刻,或者翻看他的藏书。她没想到这个如此贫穷的山里哥哥会有如此多的书籍,内心世界是如此的丰富!她的心理,也不知不觉发生起连自己也没察觉到的变化。这天中午,小亚说要去河里捉鱼,要让龙哥尝尝她的拿手绝活。龙哥看看毒辣的太阳,说什么也不让她去,可她根本不顾龙哥的劝阻,拎着脸盘,回头朝龙哥狡黠地一笑,就跑掉了。龙哥才想起她没戴任何防晒的东西,担心他这城市小妹妹白皙的皮肤经受不住山里太阳的暴晒,他双手撑着身子挪到窗前,眼睛直直盯着去小河的路口,焦急万分。这时,院里军哥6岁的小女儿欣欣和大伯家三岁的小孙子斌斌手牵手从院子跑过来, 龙哥急忙大声把他们喊进屋,给他们每人几块饼干,拿了母亲的一顶草帽,让他们给小亚送去。

两个小家伙欢喜地答应着蹦蹦跳跳地走了,龙哥还是什么事也没心思做,开着电视,却一直看着路口,不知小亚什么时候回来?会不会晒伤?可眼见已经午后1点了,有些受不了骄阳暴晒的年轻小媳妇们已经从地里往回返了,小亚还没回来,两个小家伙也不见踪影。心急似火的龙哥恨不能自己爬出去找他们。就在这时,只见小亚领着两个孩子,戴着龙哥送去的草帽,端着脸盆回来了。

“你看看你,这么大人了,这么不听话,知道这里太阳的厉害了吧!”看着小亚湿淋淋的裤子,晒得通红的脸,龙哥忍不住责备着。

面对龙哥的责备,看到自己盆里一寸多长几条可怜的小鱼,小亚有点羞愧,她自我解嘲地说:“

呵呵,那条大鱼太狡猾,要不是担心两个小家伙 ,我非把它捉住不可。””

龙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随之温和且略带疼爱的说大热天的,我怕把你晒坏了,你不知道这样的太阳有多毒?看你晒的,欣欣给你送的帽子怕也没起什么作用?!”

“是有点热,不过我感觉皮肤烫的时候就把胳膊洗 一下,还能管一会,应该不碍事吧?!不过早上给你承诺的事现在泡汤了。”小亚还在为她没有捉到鱼而自责。

“快去弄点温热水把你的胳膊脸洗洗,下午吧,下午我让院里那几个上学的孩子帮你,肯定能捉一大盆回来。

下午四点多钟,太阳西斜,但阳光的余热犹存。 为了不让小亚失望,龙哥让母亲给他穿好衣服,上了轮椅,又另外喊来院里两个经常来玩的孩子,带上盆及藤条编织的篮子,小亚吃力地推着龙哥,沿农田边一条崎岖不平的小路,来到村东一个砌有石头护链的回水湾。这条小河,曾经留下了龙哥小时候的多少美好回忆,也是他小时候夏天经常跟小伙伴戏水玩耍的地方。尽管小河里的水最深处也就一人那么深,但也是山里孩子心中的水上乐园了。围绕水湾的,还有一片松软的沙滩。孩子们在水里嬉闹着,学一会狗刨,捉一会河里的小鱼或者小蟹,累了就躺在沙子上打个滚,粘一身的泥沙,或者把自己埋在软软的沙子里,那感觉惬意极了!直到傍晚看到大人们拿着棍子来赶了,孩子们才提着衣服 ,光着屁股一哄而散。这时的河边,早有一群孩子在水里嬉戏,见来人中有女孩子,几个年龄稍大的慌忙出水套上衣服。山里孩子,没有泳衣,当然也许不知泳衣为何物,在水里他们甚至内裤也不穿,所以这里是男孩子们的天下,村里年轻姑娘们经过时,看到光溜溜一丝不挂的孩子们,也会羞涩地绕道而行。这些孩子大都认识并且敬重龙哥,听说要捉鱼,根本就不用小亚动手,他们与来的两个孩子一块,七手八脚地忙了起来。一袋烟功夫,盆里就全是黑压压欢蹦乱跳大小不等的鱼儿。看看已经很多了,龙哥叫住兴致不减来回跑着指挥的小亚,谢过帮忙的孩子们,满载而归。

身在西北的山里人,大都以面食为主,填饱肚子就成,他们很少在吃上费心思,所以也许很少有人注意到这些自然生长的小鱼儿,所以更不知如何去吃。龙哥坐在小亚旁边,见她不厌其烦地用剪刀把一条一条小鱼开膛破肚,挖出内脏,又仔细地洗干净,然后和了半盆稀糊面浆,加了盐,各种调料,可她不会用山里烧柴禾的土灶,呛地她眼泪直流,也没把火生着。旁边的龙哥看着心疼,忙让那两个孩子帮忙,生火烧了半锅油,然后把鱼蘸上面浆,放进油锅炸。

“哥,油炸小黄鱼,你先尝尝!”

第一锅鱼刚出来,小亚就用筷子夹了一个最大最肥的递到龙哥嘴边。龙哥这个土生土长的山里娃,自小就下河捉过鱼蟹,上山追过野兔,爬树戳过鸟窝,甚至草丛里捕过蛇,可他从来没有吃过这些东西。他用大拇指和食指小心翼翼地捏着被小亚称作油炸小黄鱼的尾巴上,仔细端详着,再放在鼻子下面嗅嗅,香味扑鼻,但还是不敢往嘴里放。小亚笑了,拿了一条津津有味地嚼着,开玩笑地说:

“吃吧,没毒!”

“不是,我怕刺。”

“这么小的鱼,有刺也扎不着你。”

学着的小亚的样子,龙哥也咬了一口,酥嬾美味可口,他连声赞叹着,连鱼骨他也嚼着吃了

。他又忙招呼旁边忙火的两个孩子也尝尝鲜。两个十二三岁的半大小子起初还不好意思,你推我让了半天才动手,尝到味道后,他们也与龙哥你争我抢地吃起来。看到这一幕,看到龙哥脸上露出的孩子般稚气的笑容,一边忙活的小亚竟感到了一种久违的幸

福感。这时龙哥的母亲下地干活回来,龙哥怕母亲责怪,不等母亲开口,先抢着说:“小亚说她会炸鱼,我想尝个鲜,就让洋洋和博博帮忙逮了半盆, 你尝,脆脆酥酥,还香的很呢!””

“我才不吃这些虫虫牛牛的东西呢”龙哥母亲笑着说,然后走进厨房,接过小亚手中的筷子,说:“姑娘,看你热的,你也去吃,我来炸,炸东西我最拿手呢。””小亚犟不过,只好随了龙哥的母亲,于是他们把小亚炸好的一大碗鱼放在杌子上,你一个我一个吃得欢实。黄昏,收工的人们从龙哥门口经过,闻到这扑鼻的香味,听到这久违的笑声,都走来瞧个究竟,龙哥热情地招呼他们过来尝个新鲜。淳朴的山里人,满是泥土的手在裤子上擦拭一下, 抓起就往嘴里填。有一位快嘴大婶,干脆做了下来 ,边吃边笑着偷偷着打量着小亚,小亚羞红了脸,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第二天,龙哥家来了一位俊秀的城里姑娘的消息不胫而走,在这个偏僻的小山村成了爆炸性的新闻,传遍了整条小山沟。

(五)

这几日,闲来无事,小亚就习惯性地趴在龙哥的炕桌边,下颌枕在胳膊上,静静地看着龙哥干活。有时也跟他学练一会毛笔字,有时还硬缠着他为她吹一会口琴。随着对他了解的加深,她的心里对这位残疾哥哥充满了崇拜、敬重,还有一种她也说不清的情愫。

这天晚上,小亚帮龙哥的母亲收拾完碗筷,又把龙哥床边弄的乱七八糟的桌子拾掇整洁,干脆脱鞋爬到龙哥床上,与他唠起闲话来。

“哥,这儿哪里能洗澡啊?我还是来之前洗的澡,现在只能用湿毛巾擦一 下,感觉自己都快馊了!”

“我听说镇上刚开了一家澡堂,但没什么生意。山里人没有洗澡的概念,有的人一生也许都没有洗过一次真正意义的澡。”

“噢,”小亚略有所悟,问:“男人可以将就,可我们女人就得受罪了。”

“嗯,”“龙哥接着说,“不管男女,实在脏的不行了,就烧一锅水,

家家都有一个比较大的木盆,平时洗衣服用,洗澡的时候就是澡盆了 。明天镇上逢集,你去看看,去买一个回来,家里的那个不能用了。”“”

“嗯,我也想去镇上看看,来时经过那,我晕车,没怎么注意,”“小亚用龙哥的刻刀修自己的指甲。

“你到这里快十天了吧?”龙哥突然话题一转说,“是不是该给家里写封信?要不明天咱们上去到我那朋友的商店,给你叔叔打个电话,

免得他们担心?”

“……”

听到龙哥这席话,小亚心里猛地一沉。龙哥啊,你知道我是怎么出来的,为什么还要让我再回那个冷冰冰没有一点温情令人窒息的家,想到此,她愉悦之情迅即消失殆尽!

龙哥半晌听不到小亚的回应,一抬头,就见小亚手里拿着刻刀,脸上又恢复了那呆滞的表情,她一动不动呆在那儿,龙哥立即后悔自己不该这么唐突,触动了小亚的痛处。自己是有点操之过急了,可小亚哪里知道,龙哥也有自己的难处。龙哥的母亲借给龙哥处理个人卫生,小亚不在的时候,偷偷问过好几次,打听小亚什么时候走 ?她来的时候家里知不知道?有没有和家里联系过?他知道,母亲怕惹什么麻烦。在母亲面前,龙哥不能说小亚的那段悲痛经历,更不能欺骗母亲,只好对母亲说有机会问问,可他面对小亚那无助的眼神, 他怎么能赶她走呢?

“龙哥,你是不是烦我了。我也知道,我来这,给你们添麻烦了。”果然,小亚悲伤地说。

“小亚,你误会了,哥哥不是这个意思,你应该明白”龙哥慌忙解释说,他真怕再让这个她疼爱的小妹妹再一次受伤,接着他又由衷地说,我们也主要怕你父母担心,要不是这样的话,我真想让你在这长期住下来。”

“哥,让我留下来吧!”小亚紧紧抓住龙哥的手,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满含泪水几乎哀求似的说,我不想回去!”

“……”看着小亚近乎神经质的模样,龙哥知道她心底的伤还在流血,看着这个柔弱无助的小妹妹,他的心忽然很疼很疼,他多想尽自己的一切力量来保护这个小妹妹。隔着炕桌,他也抓住小亚那双瘦弱无骨的小手,紧紧握在手心,使劲地点着头。

小亚忽然把她的脸埋在龙哥双臂间,红红的脸颊滚烫滚烫地,脸在龙哥温暖的双手及双臂温柔地摩擦着,龙哥楞了,他们谁也没说话,

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的走动着,静得可以听得到彼此剧烈的心跳声。 直到龙哥感觉小亚的脸和他的胳膊间出了一层细密的汗,他的心一颤 ,他被自己这个都市人看似很平常,而封建的山里人却认为大逆不道的举动惊呆了,记忆中,除了父母早早给他订的那门亲事,他与相处三年的未婚妻曾经有过的亲密接触,可后来他出事后,他明白自己已经没有了爱的权利,他就对她放了手,让自己把感情的这扇门紧紧的关闭了。九年了,龙哥还从来没有与第二个女人如此亲密接触过。其实他不是石头,他也早就从小亚看他的眼光中感受到了她的爱,可他还能爱吗?想至此,他仿佛大梦初醒一样,猛地抽出自己的胳膊,慌忙掩饰着说:““看,出汗了吧,来,拿纸擦擦!””顺手从身边撕了一卷卫生纸,递给小亚。

“不早了,早点休息去吧,明天我看谁去赶集,带你一起去,看看能不能顺便洗个澡。””龙哥暗暗深吸一口气,故作平静地对还在痴痴盯着他的小亚说。

“嗯!”小亚爽快地应着。下床趿着鞋挑帘进了里屋。

这一晚,对他们来说,都是一个不眠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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