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忏悔书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高考一结束他们就搬离了重点高中对面人员密集的小区,而到一个新开发的僻静之所。搬家的间隙她给他报了一个驾校班。你现在时间最多,证书要一个一个去拿,可以备而不用,不能用的时候没有,将来上了班,哪还有时间弄这些个。

但她自己拿证书的时候明明工作家务两不误,当他质疑这一点,她有一点气结。我每天五点钟起床,骑车子到驾校,练上两把再匆匆往回赶,那时你都初中了,一天三顿饭伺候着……第一次去考科目一,89分,没过……后来又考了三遍,分数一次比一次低。这成为了她满脸悲愤和失望透顶的理由。你二姨四十多岁一农村妇女,小学毕业,人家一次性通过。你这是态度问题。从那之后,他拒绝再去考试,躺平在泥地里,就像那些一度成为热词的三和大神们。

她预想中的他有一个应该的样子,就像一个钟摆,特别有规律,又像一个上好发条的小机器人,说动就动,说停就停。她望着那个虚空中的存在,来对照现实中的他,处处觉得不对。就在这些间距的不对中,她放置了各种焦虑不满。

有时他宁愿有一个傻乎乎乐呵呵的妈,什么都不想,就是每天都很高兴,就像林毅宏的妈妈。有两年,他总是喜欢到林毅宏家去,去了就不走了,赖在林家看电视,打电游。很晚了还不回家,她终于找来,见他跟林毅宏并肩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林家爸妈分坐在两个小孩的左右。往回走的路上她说我哪里还是你的妈,我看着林毅宏爸妈才是你亲爸和亲妈。他不确定她的态度究竟是抱怨,揶揄,好奇而兼一点好笑的打趣,还是其他。

大学开学前,她说,前几天林毅宏妈妈还电话问我你考得怎样,报了哪个学校。以前天天到人家去,去了就不走,高中顾不上,现在这么长空闲,也不过去拜会下。他只做没听见。高考后搬家离得远,但这不是理由。开学后,大一上学期,家里打来的电话他基本不接,微信消息也基本不回。手机就在手里,每次他都当即摁掉了。不上课的时候就躺在宿舍里刷手机,打游戏,以此躲避她为他规划预约的世界无处不在的冒犯和包围。

她是在接到辅导员的电话之后,决定去学校一趟。丈夫工作忙,她决定自己开车去。去了怎样,为什么去,心里并没有一个清晰的目的。但无事人一样坐在家里,她会无法容忍自己的不作为。一个母亲,怎么能在晓得孩子大面积挂科后还无动于衷呢。她自己的事,向来缩头缩脚,一涉及到儿子,就平添了好些平时没有的勇气。

她不再幻想他多么出色。她现在首先担忧的是他万一拿不到毕业证,无论考研,考公,或者去企业应聘,就都没有机会了。那将来能干什么?像那些落后地区来城里打工的年轻人送外卖?做快递员?超市服务员?还是每天计酬的搬运工?一身油汗灰尘,晚上回家累得连澡都不洗,而那么多年,她将他的上学读书看得多么重要。

辅导员说上午家里有事,下午上班要开会,等抽出时间来接待她,最早也要下午三点。没有辅导员安排,疫情期间她是进不了校区的,他也出不来。她十点钟已来到这个著名的海滨城市,这几个小时,她不知道该怎么度过。

从车窗看着路两边的街景,想起他三年级的时候,他们来过一次,去看著名的青岛海底世界。各种各样形体和颜色都很奇异的游鱼,在一道玻璃墙那边的蓝色海水里,触手可及般游来游去。那么大翅膀,那么鲜艳,不像鱼,倒像些巨大的蝴蝶,因为海水的阻力,翅膀非常缓慢地扇动着,缓慢而优美。那是那几年她唯一带他参加过的一次旅游。他一脸惊奇与振奋,回去后写了一篇颇生动的作文,至今还放在她已无人问津的网易博客里。他还愿意给她看的时候他写的那些,和她写他的,以及这个家庭的日常。很多年,她把这些都放在博客里,就像珍藏一些共同的时光。

——那些时光都去哪里了?那个活泼调皮的小男孩,除了睡觉,摁都摁不住,简直如永动机一般,能跳,能唱,能闹,嘴里一边念念有词。每天去学校门口接送他都是美好的回忆。工厂里时常加班,他经常是不能被按时接走的那一个,还经常是最后一个。孩子们散去后,整个幼儿园里异常安静,与白天的喧闹形成对比。她听见自己的足音清晰回荡在走廊里。五颜六色的卡通画般的教室里,轮值的女老师正坐在板凳上看电视,而他已熟睡在年轻女老师的怀抱里。

回去的路上她骑着自行车,他坐在后座上,两手臂抱着妈妈的腰,她蹬着车,感到那手臂慢慢变松,脑袋贴上来,像个皮球样骨碌来骨碌去——又睡着了,夜色下的路怎么都走不到头。她怕他万一掉下去,一只手紧扶车把,另一只手伸后面去固定住那个小肩膀,一个圆圆的小脑袋还是在被风刮折的高粱般的颈项上骨碌来骨碌去。

上小学了,一家三口晚饭后外出散步,老远看到班主任,他扔下爹妈往前跑,一下子扑在杨秀萍老师的怀抱里,两手兴奋而用力的圈住老师,那个咕噜圆的小脑袋紧贴上去,两脚撺掇得跃动。这位杨老师给他做了四年班主任,有阵子被他闹得头昏,别人上课罚他到办公室蹲马步。那阵子他中午不睡觉,在午休室闹腾,最后把左邻右舍的住校生都闹醒。他回家跟她讲,我也不是一直蹲,老师们一出去我就赶紧活动下,再听到走廊里得、得、得地响,高跟鞋很响,我就赶紧拉架子蹲好。

初中,高中……他叛逆过吗?也不很明显。那时他喜欢看书,家里也只有书,电视和电脑她都掐掉了,害怕那些无聊的泡沫占据了他珍贵的生命光阴。一个人可以平凡,但不能平庸,否则就是对自己不负责任。初三夏天的早上,出门前她将伞塞他手里,他不想带,她说晚上有雨的。晚上回来的时候浑身都湿透了。不是带着伞的吗?她问。给了侯静雯,她家还远一些。她催促他去睡觉,心里莫名地高兴,为他正成长为一个有绅士风的男性。她认得那个女孩子,小学一年级的同桌,冬天感冒了,他很关心人家,而关心的方式是让她骑车子载着,寒风中跑人家里送作业——病假本来可以不用写作业。

……那些时光都去哪儿了?那个活泼好动的小男孩是怎么一天天变成了现在的样子?在时间缓慢的迢递中,人们无条件接受看上去每天都没有多大变化的日常,但就在这种日复一日的缓慢过渡和衔接中,很多事已经发生改变,再也回不去了。她多么珍惜那时候他什么都跟她说的时光,现在呢,经常是她问,最近怎样,他说就那样,到底哪样啊?就那样。一扇封闭着的门,门后是他拒绝她看到的境况。要不是辅导员通知,她哪里会想到已大面积挂科。

怎么办呢?她看着这个陌生的海滨城市,想起中专的语文老师,以及听到的一些相关消息。在见到辅导员之前,何不利用这几个小时的时间,先去拜望一下一位老师。

老师是她读中专时的班主任,接她们那个班的第二年就考研究生走了,后来又读博,毕业后留校任教,成了这个海滨城市的长期居民。从来不联系,直到前几年同学聚会,有人把老师也请了来,她加上了微信。此后每年春节她都会发一个拜年短信。现在忽然找了来,会否突兀?但老师看在同乡又是以前学生的分上接受了邀请。饭馆就在他家不远处。

那顿午饭吃的什么,她不记得了,但那天的谈话给她很深的感触——不是印象,是感触。她事先听说过老师的孩子没读高中,后来却发展得很好。老师还是一位诗人,她读过他不少作品。那些作品让她相信,他有着比自己更高的智慧,而不仅仅是学历和智商。

他坐在对面,木质的窗棂透进来冬天的阳光照在面前厚重方正的榆木桌面上,纹理粗粝而有质感。她两手捧着水杯,试探着喝水。我读过您的作品。对这种说法他毫不意外,尽管他的那一类先锋诗歌在这个时代的影响力已经越来越局限于专业圈子的范围。但他接触较多的正是这一圈子,所以每次外出讲课都会有人热情迎上来,表示读过他哪一个作品,什么印象和感受。她力求准确地表达了对那些作品的看法。这些他都习惯了的,毕竟在圈子里,关于这些作品早有许多专业的评价,她只是一个泛泛的读者——渐渐说到了孩子的事。

也精神抖擞过,进入初中毕业班,每次考试成绩都往上窜,半年时间从班里的倒数变成了正数,整个人的状态都像充了电。当时中考加了体育项,他晚上放学后经常到操场上跑两圈,再去拉几下单杠。回家路过一个鲜奶吧,进去喝奶的时候还验算一会儿数学题。坐在家里的马桶上,也复习课文。就这样,一个眼看分流到职业中专的学生,以优异成绩考进重点高中。

那时期的她真感觉是熬出头了,所有操心受累担忧牵挂都成了过往,都那么值得。只要确认后面有一个好结果在等着,所有的曲折只让人建立起胸有成竹的信心。关键的关键,她认定他将永久保持这样奋力奔腾的小马驹般的状态,得得得跑向一个光明的未来。而她只需要站在背后,用一双母亲的眼睛去目送。一劳永逸。

她总结了好些心得,不时给别的家长开开药方,阐述自己的体验和经验,什么你对孩子接纳得越多,那么你对他的不接纳就更有力量……他将来万一也像那些名人进入史册,她会不会成为一个典范的母亲?就是中考完的暑假,她跟他讲起叔本华的母亲,因有人对她预言“你将来为后人所知,只是因为你的儿子”,那个贵妇人深受刺激,从此与唯一的儿子势不两立。他当时听了,一脸不可思议。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妈!他觉得自己的母亲肯定不是的。

……

老师看着这个多年前的学生。那时候她还瘦一些,总是面带微笑,但她的微笑并不真诚,好像一种武装或者假面,笑不由心,像水珠泼在油纸上,中间总隔了一点什么。印象中她极少跟老师和同学们交流,让人对她形不成感性的认知。现在她却要把心掏出来,来寻求一个灵丹妙药。

现在国内到处都是这种为孩子而精力透支的家长,他想起不久前看过的报道,一个年轻妈妈仅仅因为陪三年级孩子写作业而情绪激动导致中风。这是一个社会层面的问题。

你们那时候上学,好像并不是这样,我当年上学,也不是这样。

她说小时候兄弟姐妹多,娘爷能让我们吃饱肚子就尽了全力,哪里还顾得上操心哪个的学习。孩子多,我在中间,从来没有大人留意,一大堆孩子里还有一个我。我只有拼命努力的争气,那时上中专就转户口,包分配,吃国家粮,有铁饭碗,改变了身份。否则眼睛看得见的一个农村姑娘,九十年代初的农村,有什么出路?

她觉得有什么正在毁了自己的孩子,也在毁了她的世界。但她没有能力跟这个事物对抗,就像她一直都没有能力跟生活、跟社会、跟命运对抗一样。孩子周边竖起一堵厚厚的墙,这个墙就是手机,那层层重围是她无法突破的。除非他自己从里面冲出来——但他要不要冲出来?他还有没有冲出来的愿望和决心以及力气?

邻居家一对老夫妻,七十岁了,一个儿子四十多,很多年不出门上班,也不结婚,每天像个寄生虫或者废物啃老过活,过一天算一天。我觉得自己已经用尽了全力,但是现在看这些力气都用错了。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我真担心他将来也变成那样子。

一个精神溺水的人,在寻找一根稻草,最好是一个可套用的公式,提供有效的参照。但学习应该是快乐的事,不应该那么痛苦——当然,对学习持功利的心态,将之作为一个训练自己的跳板,也是社会的常态……对老师的这些话她有点不明所以,至少那不是她关心和想要的。她拿起筷子,就在她低头开始面对盘子里的鱼段,她听到老师说,我的孩子,高中都没上……终于说到这里了,她一直没想好该怎么开口问询。但我没有苛责过他一句。他不写作业,我就模仿小孩子笔迹替他写,再后来,干脆随他去。老师来找,我跟老师讲,孩子是我的,不是你的,你担心什么呢。

她觉得自己正坐在时间的夜色里,那是多么漫无天日的夜色啊,想起那些年自己怎么跟老师一起逼孩子就范。如果能再回去陪他重新成长一次……如果自己也有一个这样的父母,自己的命运、个性和处事方式会不会有所不同?

在大学教书这些年,我亲眼看到一些孩子进了大学就开始补偿高中三年的透支。我教过的一个,几乎没来上过课,毕业证当然没拿到,但是现在过得也不错。很偶然的,这孩子忽然喜欢上了动漫设计,就自己找了一个培训机构去学习,很有兴趣,现在也做得很好。

她设想自己是这孩子的父母,在遇到动漫之前她会不会已提前抓狂疯掉?老师有一种先天的智力优越,他的孩子可能也是,所以有自信,不着急。差异其实在这里。自己当年考个中专都用了九牛二虎之力。坐在冬天的饭馆里,她看着热气腾腾的汤罐,那热气里好像包含了命运的各种不可测和可能性。她看着那里,就像虔诚凝视着玄幻电影里一般的,能预测未来运势的旋转的水晶球。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我觉得已经用尽了全力。

我儿子那时候,忽然不想上学了。但我自始至终,没为这件事苛责过他一句。

那——师母呢?

当时我先调过来,她过了好几年才过来。一开始都好好的,至少我没看到任何的端倪,但初中没毕业,孩子忽然跟我表示不想上学了。我太太当然受不了,近乎崩溃,就跟你现在这样。所以我的压力还不是孩子退学的问题,而是怎么先稳住我太太,不去催促和逼迫他,因为孩子心里肯定发生了什么,是我们不知道的,这时候越抓狂,只会越坏。

他心里发生了什么?是啊,他心里发生了什么呢?

大概在他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那时我还每个月往回跑,有一天傍晚,吃饭的时候孩子忽然跟我讲班里谁谁谁又去升旗了,我也很想去升旗。我说要不你自己去跟老师争取下。他真的就去了,结果可想而知。于是我自己动手做了一面小红旗,在阳台上,我们一家三口完成了升旗仪式。就跟学校里一样,唱国歌,儿子担任旗手,蹲着两手举着小红旗慢慢站起来,高高地举起,我和太太一起为他鼓掌。

在午后的透亮的光线里,她想象着那样的一幕,为什么从来没有出现在自己和孩子的身上……成长是一条单行的列车,她再也没有机会回到儿子小时候,那时家附近有一个公园,东北角有个儿童游乐场,各种卡通形象的五颜六色的游乐设施,叮叮咚咚的音乐,蹦极的小房子,从头顶上飞来飞去的龙车,小孩子们都愿意进去玩,一旦进去了,就会玩个尽兴,面对他渴望的目光,她每次都以买房子借了好多钱为由拒绝。

现在的高考,说起来是最公平的选拔制度了,但是大部分的高中,三年下来,很多孩子会有后遗症,当然我的孩子属于个例,没什么借鉴意义,我唯一能给你的建议是,不要急。有时候生命需要一个缓冲,这个阶段可能表现为不同的形式,比如叛逆,比如颓唐。毕不了业,也可以多读一年,不要急。

那天午餐结束之前,老师还说了一段话:你的孩子其实不是你的孩子,他们是生命对于自身渴望而诞生的孩子。他们通过你来到这世界,却非因你而来,他们在你身边,却并不属于你……你可以拼尽全力,变得象他们一样,却不要让他们变得和你一样……这不是我说的。

谁说的?

纪伯伦。

对,纪伯伦,她隐隐约约想起,很多年前了,也从哪里看到过这一段,《读者》?《青年文摘》?当时她还太年轻,无法懂得其中的含义,但是后来,当她想起那天坐在对面的老师,她甚至觉得,已经两鬓斑白的他也许就是另一个纪伯伦。

高中阶段,每个教室里都安装了摄像头。班主任在办公室、在家里,都可以清晰看到每个学生的行为。还有明确禁令,学生不能带智能手机进校园。高三下学期来了疫情,在家里上网课,是他第一次自主面对电脑和手机,他每天正当地将自己关在屋里不出来。不久接到班主任通知,孩子的网课怎么上的,作业从来交不上来,好不容易交上来一次,错的跟另一个孩子完全一样……班主任三十岁左右,一脑门工作,实行高压政策,别说孩子们受不了,家长也有点吃力。从接手这个班就发誓了,高二前分班你们在理科类排名第一的,现在已经倒数,但是只要你们配合我,一年之后再回到第一,如果做不到,我给你们下跪!他很受震动,晚自习后一边出校门往家走,一边对父母复述着。高中最后的一年,时间紧张到已只有这路上步行的十多分钟可以随便地交流。

高考像敌兵压阵一样慢慢地逼来,那感觉像眼看着几米高的海水墙一步步往你靠近,还有三个月,两个月,一个月,老师们快要疯了,疫情间的网课体验他们也是第一次,很多孩子失控——小区是封闭的,班主任和语文老师还是一起来到小区外,隔着大栅栏门进行家访。门里的门外的都戴着口罩,只看到对方的眼睛。老师希望家长搞好配合,鼓励孩子收心打好最后的攻坚战。

春节前开过一次家长会,那时疫情还没到来。她一路到教室,看到教学楼里到处挂满了铿锵有力、催人奋发的励志标语,看了不由要热血沸腾、快马加鞭。楼梯间看得见的墙面几乎都被红色横幅覆盖。班主任在台上挨个点评,咄咄逼人的气势让她想起纪录片里的希特勒。老师讲完后学生自愿上台表态,一个女生控诉说我已经尽力了,你竟然还打击我,那天我哭得头都痛了,白白净净的长头发女孩,说着说着又抹一把眼泪。在她抽泣着走下台时,站在一边的班主任毫不动容,你老说得叭叭的,说一套,做一套,我还不晓得你!

印象深刻的还有一个小个子男生,面部轮廓硬朗。哪次考不好,就说我是只鸡,最多也就飞上个树顶、墙头。我就不服了,今天我把话撂这,我就是一只鹰,苍鹰!我就要让你看着,一直飞上蓝天。一边说,一边做了一个手势,如挥动千军万马。

她羡慕人家父母教养出这种越挫越勇的个性——他也会上去谈谈吗?她坐在他的位子上回头看,儿子正在后墙边的人堆里。又过了几个人之后他也上去了。个子高,瘦,往那里一站,倒也洒脱坦然,不卑不亢侃侃而谈。他回忆起了中考前,表示要拿出那股子劲头……那一年的如有神助是否就源自那个女生?他初二的同桌,一个可爱的女学霸,会吃会玩高智商高情商,浑身正能量,却不知为何有点喜欢他。她去参加元旦晚会,女生一直坐在她身边,说来说去的谈他,还动员阿姨多鼓励就好,那时他成绩差,眼看分流去职专。

中考成绩是整个初中阶段发挥最好的一次,两个重点高中任意选。他想去远的那一个,那边理科优长——是不是因为那个女生也要去那边?家里标准学区房,能通校为什么一定要那么远去住校?她心里担忧着,进了高中压力大,万一心理出问题,或者生病了,四五十个孩子老师怎么顾得过来?她沉思中,他一把从她手中夺走报名表,决然填写了第一志愿。那一瞬间脸上露出自负的神气。但当天下午,她独自去学校,将户口本和不动产证的复印件交给最后一次为这届孩子服务的年级主任。录取结果公布,他一句话也没说,以为是教育局电脑抽取的结果,是天意。他怎么都不会想到,当年教育局的规定条款中还有一条,只要提供了房产证,优先参照就近原则。

母亲蒙蔽了他。假如当初他去了另一个学校,会有一些不同吗?人的命运里隐藏着那么多不可知的机缘,学霸女生父母常年在外做生意,几乎不过问孩子的学习。班里的另一个男孩,家里也是忙生意顾不上,孩子也聪明,却天天泡网吧,还挑染了红毛黄毛,手指间夹着烟卷,一脸你能对我怎么样的表情。家长痛心疾首,妈妈干脆撂下公司的事,全心靠上,又花了四五十万给孩子移民,要以外籍身份回来参加高考——这么有钱的家庭也不多。

他在台上不乏书卷气的样子,她真心欣赏。他谈到高中尤其高三以来的得失和眼下的方向,她不晓得他说这些的时候是临场应付还是有备而来。这一茬孩子跟自己当年大不同,班主任如此高压,家长们惟命是从,孩子们仍直抒胸臆,哪像自己当年,见了老师就缩手束脚的。

但是疫情的到来改变了一切,家长会上的志向都成了空,面对着电脑就两眼放光,关上游戏就萎靡不振。当天晚上她从窗台看到他在屋里打游戏,门从里面关上了,冲突升级的结果是在那个寒冷的凌晨一点半,零下五度的夜气中他摔门而出,又从小区翻墙走进了茫茫夜色。

夫妻两个关灯闭门,说不回来了才好,渐渐的却躺不住了,爬起来去敲门卫的玻璃,请求通融放他们出去,知道封锁期间,但是孩子跑了。在凌晨两三点的大街上他们四处喊叫着,寻找已经高过他们大半头的儿子。

门卫大爷一脸理解和同情,说头一天差不多也是这个点,也是这么大的一个女孩子,跟妈妈吵架跑出去,妈妈没来,反倒是腿脚不利索的姥姥大半夜来喊门。都是我从小抱大的,别人不要了,我不能不要了。门卫模仿着老太太的语调。

好歹高三提前开了学,高考也推迟一个月,这样就有了两个月在校封闭学习的缓冲,通校的也都必须住校了,其他年级没开学,教室宿舍应有尽有。实行全封闭管理。他们松了一口气。这时候教室里安装个把摄像头,肯定就不算过分。他们决定一送进大学校门,天塌下来也不管了。

高考成绩他们班在理科类排第一。那个要做鹰的人,发挥出了高中阶段最好的水平,进入一个著名的高校。那个学霸女生已经失去了联系,后来听说果真考进了清华。他成绩预料之中,但他们还是想着要去谢一谢老师,他说,别的老师那里没问题,班主任那里,甭想!反正我不去。

已经满了十八岁,大学里再没有人干涉他带着手机上课堂。她没有上过大学,只能够想象,儿子在五百里外的学校里每天按时起床,拖一个打了一夜游戏的脑袋进教室,昏昏沉沉睁不开眼。她其实说不好,是希望他决然的逃课,以一种叛逆的精神,哪怕跟一切都对抗;还是继续这样蔫蔫的,表面配合内心里全然的颓废着。

放假的那天他也跟别人一样整理了箱子,按照预定的时间出了校门。提前定了车票,想乘坐动车回去,谁知他们又开车大老远赶来,早早候在校门口,理由是疫情期间,乘坐公车不安全。好多同学都坐动车回去的,他说。但还是去退了票。

高速路口就在校园南边不远处。上车后他照例坐后排,听着父母谈话,他不说话,却晓得那些话是因为有自己在场。她谈到范金城,一起长大的小伙伴,成绩不相上下。但是冲刺冲得好,现在就读一个985,打网球的过程认识了几个读博的学哥学姐,整个人的状态也跟着像开了挂。每天学习加健身,回到家还教育自己的母亲,四五十岁也不能混日子啊,你得学习,活到老学到老。一身青春的朝气。

他没有回应。车里静止了一会儿,接下来他们试探着问一些他在学校的生活。他不想说,关键的有些事他也不清楚,人在学校里,但宿舍之外他就不关心了,都是隔膜。学校的近百个社团,他一个都没有参加。父母问舍友的情况,合不合得来,几个人挣到奖学金,谈恋爱的多不多。父亲故作幽默的鼓励,看着哪个女生好,赶紧追,不要不好意思。她也夫唱妇随着,大学生了嘛,谈个恋爱,再正常不过。

开明通达里总有一种迁就和表演的意味。也就是说,表现出在他面前应该保持的样子:他们应该什么样,他又应该什么样。从小到大,都有一个画好的空样等着他贴进去,形神合一,丝毫不差。当然这个空样儿也会随行就市做着调整。

那天他在课堂上接到辅导员电话,说你母亲到学校来了。他下课后赶过去,看到她毕恭毕敬坐在辅导员对面,像个学生似的聆听着,“我们学校的餐厅还是很不错的,”辅导员转身叮嘱他带母亲到餐厅吃饭,不要去外面吃。“疫情期间一般进不来,所以饭后你再带妈妈在校区里转转看看。我们学校这么的漂亮。”他很配合地应着。辅导员化着淡妆,微笑,倒好像他跟自己妈妈远一层,辅导员跟她才是自己人。她被他客客气气带领着走出办公室,走廊,电梯,直到出了实验楼。她满脸意想不到的幸福表情。

他带她看校区的每一栋建筑和景点。一一介绍指点给她,她似乎在听,又经常再问一遍,似乎并没有听到心里去。他从小跟她说话,她就这样,表面上认真听,常常却不知道在想什么,还要做出一个煞有介事的倾听样子。

他们站在一个湖边,冬天的湖泊大半结了银白晶亮的冰,衬得另半边更加翠蓝。木栈道旁有一片芦苇,轻轻摇摆着银亮的穗头,映着淡橘色建筑物,更显得明净洁白。那建筑两端是中式建筑翻卷的云头,但楼体又是现代风格的几何结构。她说中西结合的建筑设计,真漂亮。他懒洋洋跟着看一眼,我们大图书馆。要给他拍照片,他拒绝了。她没有勉强,只请他给自己拍几张,看他发来手机上,她说景是很美的,意思对自己不满意。她的确老了,但是年轻的时候也没有好看过。一直都自卑。

那个中午他牺牲了休息,一直陪着她,直到还有十多分钟去上课。她一脸幸福知足,好像领受了很大的恩赐,沐浴了不太现实的快乐。

“女人天生爱做梦”,她以前看到书里记载的那些杰出人物的母亲,就幻想将来也有那样的机会,在他荣耀的时候带出成长背后的她,这样“不朽”的为人母的典范。她就是有着这样极其复杂的天真。但是她再也没有这种机会了,高考成绩一出来,他能感到周边霜雪降落般的失望,包括他自己。她问考虑复读吗?他说大学可以不上,但不会再回到高中。

人家邀请她去给一个课外培训机构授课,她有点遗憾地,你假如考住个山大,我也可以去传授一下经验,从理论上来说,我真有一些蛮好的理论,看了那么多教育学心理学的书,但是从实践来说,又真的没有说服力……只好去讲一讲怎样读书,怎样写作了。说这话的时候她是当成一个玩笑来讲的,他和父亲都一笑置之。他们早习惯了她的不切实际。

如果放下手机,你一切都会好起来。她说。这是他回来半月多了,她早上出门的时候他还酣睡,中午回来,仍穿着内衣躺着,不停地刷手机。游戏,或者抖音小视频,无穷的网络信息像看不见的海水波浪包围住他,她站在厚厚的包围层之外无法突破,也无法救他出来。除非他自己从里面冲出来——这才是事情的关键,但他要不要冲出来?他还有没有冲出来的决心和愿望?手机之外的一切都如同虚幻。再近的身边的消息,他也由手机里获得。他对现实的一切阻隔着,大千世界不多收缩为一股细流,注入那个薄壳方块,再经由手指传递到他的眼睛和大脑。

他终于坐在了餐桌边,又看了两分钟才放下手机拿起筷子。吃了不到五分钟说一声,饱了,右手拿起手机,左手推开椅子,踏踏地走到沙发边躺下去。

要相信他,相信他将来会好的。她想起老师的话,转身去了厨房,克制自己淤堵的情绪和悲愤的表情,也回避着看不见的情绪对立。

放假头两天还好,一起外出吃饭,看望祖父母和姥姥和还有舅舅姑姑和姨妈。他自己也说,放假头三天母慈子孝,三天后鸡飞狗跳。她再也不想鸡飞狗跳了,高考后的暑假里声嘶力竭的样子她自己都不愿面对。再后来每天一大早,两个大人按时做饭,吃饭,出门上班,他一个人在家睡到黄天傍晌……屋子里光线再好也是暗沉沉。

她看着他的胳膊腿,以前也瘦,但肌肉是发达有力的,现在看上去简直不像个二十岁的青年,她想起有个对比的照片,刷手机的人和晚清抽鸦片的躺成同一个姿势,那种叫做生命力的东西正慢慢地从他身上消退了去。

节后开班前她去百里外的深山寺庙待了两天,做义工,跟着和尚诵经,在肃穆的大殿给面貌柔和静谧的菩萨磕头,心里静下来,但出了寺门回到家,一切都还是老样子。

——他心里发生了什么?老师的这句话被时间和杂事淹没,此刻却忽然在万般混乱中冒出来。表姐家闺女一线城市985热门专业,班长,学生会干部,暑假支教队伍的牵头人,校内保研又读博,县城家长眼里的尽善尽美。忽然有一天,表姐接到孩子舍友的电话,说出了点问题。接回来的路上一直胡言乱语,到了家也安定不下来,表姐夫妇带着她到处看医生,长时间服药,服了药就昏昏沉沉地睡。说是精神分裂症,或者抑郁症——病情总算稳住了,又回到学校,后来顺利拿到毕业证。校招签约的选择很多,看上去很有前途也很体面的单位都放弃,以前签过的表姐给支付了违约金,听任她意愿回县城机关单位,做了一个每月四千块的公务员,说是感情受挫——那么身边的这个呢?她再没有想通那漫长的年月里,他心里发生过什么。

随着疫情的放缓,年后有了聚会。同学聚会上,她见到了初中的同桌玲珑。玲珑是挂牌二十多年的执业心理医生。她想办法单独找她说话,谈到了儿子的事情。玲珑说我还要过几天才回广州,这几天你看什么时间带他过来看一下。她不想让他有被当做病人的感觉,于是说能不能不挑明,只说是吃个饭。玲珑痛快答应了。

那天晚上她回到家,他说明天中午你不用回家,你去食堂吃,我有个同学聚会,跟林毅宏几个出去吃。她听了高兴得很,只要他能像个正常人一样走出门去,去干这个年龄的孩子们应该干的,看电影,吃饭,聚会,谈恋爱,运动,旅游……她都求之不得,就怕他一天到晚卧在那,半个月都不待动弹的。问他手里有无余钱,需不需要再去买身品质好点的衣服。他大喇喇挥挥手臂,春节也没买,他去衣橱里扒拉,看看哪件能穿穿哪件。

晚上回来,话比平时多了些,说看的电影,遇到了谁,吃的什么,还去原来的初中和高中学校周围转了转,打算翻墙进去看,又觉得这么大人了不太合适。说读过的私立的初中校园里已建成游泳馆,当年看着一天天建设,怎么都完不成。她说早就建好投用好几年了。他说高中校门口也改建了,以前的大字都重新做了。看上去颇有些感触。

她试探着,趁机谈到自己同学,少女年代最要好的闺蜜,每天说不完的话,去厕所都要一起。现在回来了,她想请同学吃顿饭,希望他能陪同前往。她一直担心他拒绝,他早就不是小时候那个晓得她外出吃饭而没有带上自己会一肚子意见的小朋友。没想到他认真地听完,竟然很痛快答应了。

她再次遗憾他节前没有置办套像样的行头,他一笑置之。你太虚荣了。他说。但那天到来的时候,他还是洗洗头发吹吹风,照照镜子,嘴里说差不多就成。跟着她一前一后出了门。她开车载着他,他一直没有再拿驾照。她说你看,要是你认真刷题,同学聚会也好,此时此刻也好,你开着车,拉着我,那我可真是幸福。他仍不置可否地笑笑,继续埋头看手机。

那天晚上总的氛围不错,几乎不用寒暄就开始了,吃饭的间隙,她认真向同学请教,只讲自己的心理症结与困扰。他作为听众坐在一边,不时为两位女士服务。渐渐的同学跟他交谈开来,交流得很顺畅。玲珑的对话有心理学打底,也善于倾听,每个话题都能接住。她很高兴地看着他们交流,他恢复了侃侃而谈的样子,几年了,他第一次又表现出这样的随和。但是谈着谈着,他忽然说你还是问她吧,我哪里说了算。

趁他去洗手间,同学说你听出来没有,人家说的可是,他哪里做得了主。她不以为自己独断,但还是倾心吐胆地做了自我检讨。待他回来坐好,同学提出做个纸牌游戏的时候,他却拒绝了。氛围又冷下来,那刚刚的融洽好像倏忽消散。只好她自己跟同学做,从一摞卡片中随便抽,每张有不同的图形颜色,看着那些图像讲故事,就跟小学一二年级的看图说话差不多。她全做下来,又续了茶水,然后告别。回家的路上他忽然兴致勃勃谈起刚才她阐述的故事。你怎么会那么想,我想的可跟你完全不一样,比如那一张,你怎么会想到是房屋失了火。她说那应该是什么。他不说自己看到是什么,反正不是失了火。还有一张,你说卡通世界,我看着也不是。她再问他,又不说了。

沉默着过了一个街口,他说他们心理学专业的人,就想引你说话,我却明白得很,决不上她的当。那语气颇自得。她心里好笑,问他那你是不是特别不喜欢我同学这个人?他说也不,看着人挺好的,很亲切,也很自然。

回到家,看他回了自己屋。她关上书房门跟同学通电话,同学说孩子没啥问题,我注意了,他跟人说话的时候,眼睛对我是直视的,不犹疑也不躲闪,很坦白正当的样子,不像有心理问题。也挺会照顾人,听得出平时在外消费也有节制,说话也有分寸感。我觉得他唯一缺少的是一个目标和方向。这些孩子从小到大就一个目标,考大学,进了大学就不知道干啥了。

心理师还是将之归入共性的问题。但高中三年下来,大部分的孩子都正常继续着。有几个这样陷入一个由像素和代码组成的层出不穷的世界里,彻底沦为手机的奴隶,面临劝退危险的呢?如果说高中三年不是主因,那中考的神奇爆发,也证明了前期没有严重的问题遗留。

——问题到底出在了哪里?

大年初十照例是人社系统组织的大型招聘会,叔叔家的堂姐为找工作也住过来了。姐弟两个自小感情好,以前小姐姐长假经常过来住阵子,但这两年考研和找工作都不顺,嫌老家不清净,在外租一小屋复习备考。她看到姐弟两个肩靠肩,各自看各自的手机,偶尔谈未来,一个说,我是不要结婚的,太麻烦。他说我也不结,结了婚也不要小孩。这是他们每次都会重复的话题,她当时正在看电视,不由插一句,二三十年以前我也这么想过的,但是有了你以后——

堂姐说婶婶你有了他以后是不是很后悔?她说有了以后吧还是努力地去做好,当然是想当一个好妈,但究竟怎样也难讲。但是不管怎么讲,陪伴你们长大的过程,还是很值得回忆。她想起博客里那好多的记录,从小到大,快乐忧愁。因为陪伴你们长大的过程,也是我自己的生命,一点点成形的过程。

婶婶你太深刻了,像个哲学家。

他大概忘记了起先说过的话,我将来的小孩,我是不费你这个心的。我都由他自己去。

正月初十那一天傍晚回家,她看到三个人都卷着袖子围着面板包水饺。盖帘上已经快要摆满了。面板横在餐桌上,一个盆子里是面团,一个盆子是调好的韭菜虾仁馅儿。他沾了一身的白面,她夸小姐姐能干,小姐姐说我还不如我弟呢,你看这些好看的都是他包的。

小时候每次她包水饺,他都想掺和,她就让他洗干净手给一点面随便他捏弄。教他怎样擀剂子,怎样放馅儿,怎样捏合。

她问堂姐的应聘有没有结果,她说其实现在招聘网上都有直播,过去也是看看签约的条件。

那天晚上,她睡了一觉醒来,看到他的房间里依然灯光通明。她看看表,已经凌晨快一点。她沓沓地走到他的门口,站在那里看着他,他不抬头看她。空气里有些熟悉的氛围像远去又回流的水一样出现了,一种凝结,对峙。监督与被监督,管理与被管理,或者管理与反管理,总之是一些不相融之物硬生生挤在一起,每个人都受到磕碰。他虽然不说话,但表情很显然的已经做好了准备,我就这样了。一种沉默的抵拒,习惯性的绷紧与逆反。他已经预想到她会说,怎么还不睡?

他单等着这句话。然后只应她一个嗯字。然后随她去。

但她就这么站着,穿着一身旧睡衣站在那里,睡眼惺忪地站了那么一会儿,然后说睡吧,老熬夜,褪头皮。

她语调平静温和,没有硬壳,不必磕碰,跟你一起的,同伴的声音。睡吧。睡得太晚了不好。

她没有往常那样的催促,而是转身走了,她走了后他才应了一声。以前总是不放心的,叮咛的,乃至盯视的。现在她说完就转身走了,他拿着手机,其实在她进来之前他已经只是拿着手机而没有看,他低着头但注意力都在耳朵的神经上,等她的质问。他惯性地张着神经和耳朵,而不是眼睛。但她说完就利索地走了,留了很大一块空白,不,空隙,在房间里这空隙很大,都是他的,他往里面放什么都行。他听到她的脚步声不再响,她已经回自己房间里躺好,他啪的关了灯,摸索着将手机放在较远的窗台上。一歪头,沉入了平静的梦乡。

小姐姐回老家后她到书房里睡。她其实也睡得晚,因为要看书,怕影响老伴,所以就在书房睡。醒来的时候,她想起刚刚的梦,梦里他还很小的样子,在楼梯上走着,一开始是往上走,走着走着展开了胳膊,胳膊变成了翅膀,他的脚步离开了地面,慢慢往上飞。那其实是他做过的一个梦,在他刚上小学的时候。那时他正长身体,长得很快,所以梦里会飞。当初他跟她讲自己的梦,她就那么对他解释的。他接受了这解释。那时他还小,你告诉什么,他信什么。

她在黑暗中想到很多的事,想起睡前翻看的以前的博客。好多年没写了,已经荒芜。以前的记录并不只有纠结,还有很多的光阴灿烂,并不是一直都绷得跟弦一样紧。

周末的那天他们外出吃饭,回来的时候经过以前住家附近的公园。公园就在弥河边。春寒料峭,行人稀少,更显得林木萧条风物晦涩。但阳光很好。进口处是疫情爆发前新建的大型游乐场,建起来就空着了,一直空到现在,现在有人在检修器械,估计准备运行,配着叮叮当当的童乐,吸引即将开春游园的孩子们。大型的旋转木马放着音乐空转着,碰碰车的摊位还没有开张。他们慢慢地往前走着,他又低头看手机,她说先看路。他站住,旁边是打气球的射击摊位,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孩子正在那里上膛,机枪压在肩膀上,闭着一只眼睛瞄准。她说要不要玩一下?他说没啥意思。她说你小时候每次看到都走不动了。他微笑摇头。她说我去交钱吧,过年就是玩嘛,很快又要开学了。他说真不要。又一个男孩交了钱,也扛起枪托,闭着一只眼睛瞄准,一长排气球很快成了碎片,在风中飘摇。他继续往前走着,而她一直站在那里看,直到那个小孩子全打完,她才追上去,我去交钱,你也打一轮吧。

她自己不玩任何游戏。在她那毫无必要的严肃恭谨的人生里,对一切游戏性质的东西都抱一种天然的鄙夷。你不觉得闹吗?他忽然好奇地问她。

她不再说话,还是那样充满意味地反复回头观看。她说你小的时候,每天放学路过仓圣公园的小游乐园,看见了就走不动。幼儿园时放了学,我骑着车子载着你路过,生怕你听到里面的音乐声,那时真的窘迫,买房子债台高筑,而我又下了岗。什么都克扣,包括对你。后来想就是给你全玩一遍又能花多少钱呢,为什么就不能别处节省下,日子总能过下去。现在舍得了,你却已经不稀罕了。

他默默地听着,下意识地拒绝被她感动,但还是觉得她每一句都从肺腑里出来的。 旁边有棵玉兰花刚刚拱成苞,映着天空显得特别鲜润。

那时候每天紧抠着钱袋,生怕下个月饭钱拿不出。那时她还想,人生这么苦,干嘛还要带一个新的生命到这艰难的人世间?如果从来都没有孩子,也许她的压力就没那么大,不会再难为自己。但是如果从来没有孩子,她恐怕活不到现在。

叶子和花还都没有生出来,只有一片刚刚泛黄的树梢。他沿着一条小路走进南面的密林中。她也跟着往里走,走过去就到了河边了。她想起拐过一个弯会有一个小岛,小岛的路对面是个从河里分出来的池塘,里面好几只黑色的天鹅。以前到这里,他都往那边去看天鹅,黑天鹅在水里游来游去,他到小屋里抓一把玉米碜撒水里,两只天鹅就游过来。这么多年了,也不晓得还是不是最初的几只,或者是它们的后代。万物如此在天地间繁衍,然而天鹅应该到高空飞翔的,飞到远方去,据说可以一直飞到非洲去。这几只天鹅却飞不起来,被饲养者剪掉了翅膀,只能常年在这个池塘里游来游去。

他说回吧,她说好,他们就一起往回走。石条如斑马线铺成的林间小路很窄,只能一前一后。脚下石条的间隙里,枯黄的草丛中有萌动的绿意。再往前是一片木架排成的走廊,上面爬满了苍劲的藤萝的干,过了藤萝是一片桃林。再过阵子桃花就开了。她说。桃花我们学校也种着好些。她应了一声嗯。将来我死了,你不要去买什么坟地,你只要将我的骨灰,在这里任何的一棵树底下,挖个坑埋进去,我就能跟着树根往上长,变成花,变成叶。他忽然笑了,果真那样,人家谁还敢到这里来。她也笑,都没觉得有什么需要忌讳。

她再次想起纪伯伦的话:

你的孩子其实不是你的孩子,他们是生命对于自身渴望而诞生的孩子。他们通过你来到这世界,却非因你而来,他们在你身边,却并不属于你。你可以庇护的是他们的身体,却不是他们的灵魂…… 2023.2.20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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