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奶奶的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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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的奶奶走了,在我高三的那年。她走的当天,恰逢我十八岁生日那日。妈没有告诉我,也没有告诉弟,直到奶奶下葬后,妈才打来电话通知住校的我们:你们奶奶没了。

3月12号的凌晨4点,正酣睡爷爷被奶奶唤醒。奶奶抚着胸口喘着气和爷爷说:“给我煮点粥喝吧。我胸闷,难受哩。”爷爷没文化,不知道奶奶是心脏病犯了,还真的起身生炉熬起了粥,等到粥熬好了,爷爷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粥到奶奶跟前时,奶奶已经气息游离,直翻白眼了。

爷爷慌忙放下那碗粥,跑到我们家院子底下喊着我爸和我伯,一家子听到爷爷的呼唤,惊得从床上蹦起,直奔爷爷家去。等到了爷爷家时,见奶奶浑身上下透出一股死寂的沉静,又着急忙慌地将奶奶抬进了祠堂里。所幸,奶奶在祠堂里咽下了人生中最后一口气。

大伯、爸和叔一个电话紧接着一个电话的打,通知了全族上下所有的远近亲戚。爸要打电话通知我们时被妈拦了住:“别打了,两个孩子在学校上课的,马上快考试了,怕影响他们学习哩。”爸正在拨号的手止住了。

不到两个小时,我们吴家上下族人无论大人孩子几乎都到齐了,亲孙子辈中,唯独缺了我和弟弟。

众人问起,妈搪塞说我们要考试,回不来。妈强势,众人不好说什么,便只好作罢。

设起灵堂,燃气香蜡。一屋子的人批头散发跪在地上嚎哭,有的真哭,有的假哭。完了,还光着脚在祠堂院里绕着圈走,一边走一边撒着纸钱。

陵园的人来了,他们手脚麻利地抬走了奶奶,将奶奶冰凉冰凉的尸体用床单裹住放置在面包车的后备箱里。其他的人则上了一辆陵园派来的破旧中巴车,跟着奶奶一路去往长春园。

堂弟后来告诉我,那天一路上发生的怪事可多哩。他坐在前面,不知怎的前方路面上突然冒出一块碗大般的石头,开车的师傅愣是没看见,朝着那块石头碾了过去。那中巴车本来就破,速度还快,被这石头颠了颠竟然左摇右晃起来,吓得一车人屏住呼吸提心吊胆如履薄冰。”

开着开着,车越来越靠近路边的树。树的长条枝叶探进车窗里,打得窗玻璃噼里啪啦作响。众人恐慌,朝着师傅喊:“师傅,你倒是开慢点儿啊。”师傅就像没听见似的,反而速度更快了。直到那车快撞到路边的一棵树时,师傅才踩了个急刹车。

“不好意思啊各位,今天脑袋犯迷糊。且让我抽根烟清醒清醒。”说完,师傅把车停在路边抽起了烟。

村里人信鬼神,议论纷纷,是不是奶奶有什么心愿没了?是不是奶奶的灵在作祟?一车人越讲越玄,最后竟然把矛头指向妈:“吴二婶,是不是因为你那两孩子没回来……”

妈来了劲儿:“既然是自家奶奶,那就没有自家害自己人的说法。甭说那些阴阳丧气话!”

02

妈对奶奶,是有恨的。

妈那时刚嫁进吴家,因为娘家家里穷,拿不出什么陪嫁,奶奶因此就不曾给过妈一天的好脸色。妈一个人洗衣做饭扫地擦窗,尽管她费尽心思把整个前院后院拾掇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但也未能换来奶奶的半点疼惜。

有的时候,奶奶欺人太甚,妈就会顶撞一两句,但是顶撞完便头也不回地跑进屋里偷偷抹泪。奶奶不依不饶,仍会追上前去站在玻璃窗外用最恶毒的话诅咒妈,让妈快点儿死,早点死。当然,这些都是在爸不在家的时候发生的。

妈忍着艰辛,瞒着恶婆婆的刁难不说,想用一昧的用忍让去填满婆媳间这道深深的沟壑。但是,奶奶不依啊,见妈的脾气日益见长,奶奶就变本加厉想着法子欺负妈,折磨妈。

那时三叔和婶婶也刚结婚,兄弟俩家就挨住在一块。奶奶偏心,疼爱叔叔胜过我爸,爱屋及乌,她把一切能给的都给了我婶娘,比如说她的金银首饰,比如说她压箱底的存款。即使奶奶向哈巴狗讨好主人一样讨好着婶娘,婶娘仍旧没把她看作自己的亲妈一样疼。

妈和婶娘同时怀孕了,但是待遇却是天差地别。妈怀孕的时候,依旧要顶着大肚子为全家人做饭做菜洗衣,而婶娘却可以像个高高在上的女王一样享受着奶奶无微不至的照顾。

妈生我的时候,奶奶见我是个女孩,当着医生的面咒了一句丧气话便狠绝地转身离开了医院,连进也不进产房看妈一眼。

妈坐月子的时候,没有人照顾妈,妈依旧还要做许多家务。有一天,妈洗衣裳被冷风吹着了,风从全身每一个张开的毛孔里钻,直钻进骨头缝里,妈冷得牙齿直打颤,浑身竟是软得站不起来。

她忍着这股软劲儿,一边缓缓扶着墙向屋里走去,一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院子洗衣裳的地儿离屋子仅仅不过二十米的距离,等妈走进屋里酥软在床上的时候,全身被冷汗浸得湿透湿透的。

妈浑身上下忽冷忽热,就在被窝里疟疾似的打颤发抖。她躺在床上,犹如一具僵硬的尸体,此时,她对一碗红糖水的渴望远远超过了对生的渴望,她觉得全身冷透了,连被窝都如同冰窖一般寒凉。

她忍不住地呻吟着,盼望着爸快些回到家带她去医院看看。此时,还在襁褓中的我似乎感受到妈的难受,“哇”的一声啼哭起来,可是妈连抱着哄我的力气都没有了。

爷爷刚好从田里回来了,见妈不在,又听见我凄惨的哭声,赶紧放下锄头三两步走至屋前询问:“阿月啊,你还好吗?”

妈听见了爷爷的问询,撑着一口气有气无力道:“爸,我好像着凉了,浑身发冷,你能上街给我买点儿药吗?然后再给我泡一碗红糖水。”

爷爷知道妈不娇气,一旦这样说,想必是病的不轻了。他火急火燎地拔腿往外跑,想去村口王大夫家把坐诊的王大夫请来。

这时,奶奶却拦住了爷爷:“去什么去?让她死了算了!晦气东西!”

奶奶撒泼,又是哭又是闹又是捶打爷爷,她说爷爷如果敢迈出这个院门一步,她明天就喝老鼠药死给他看。她把院门锁住,又抢了爷爷的钥匙,爷爷拗不过她,只能从家里翻找出以前吃剩的消炎药、退烧药,然后冲了一碗红糖水让妈服下。

晚上爸下班回家了,见妈这幅模样,吓得抱着妈直往医院里跑。奶奶还想拦着他,却被爸吼得止住了脚步:“她都病成这样了,你们居然管也不管她!以后你老了病死在床上,也别来找我们!”

爸对奶奶积蓄了多年的不满,一次性爆发了出来。妈的委屈也终于有了发泄的出口,她呜呜呜地哭着,催促爸赶快带她去医院。

经过这件事后,奶奶收敛了许多,不再明着欺负妈了。但是,妈却因为这场月子里的病,终身烙下了病根——每到寒湿的冬天,妈的病就会发作,全身骨头像虫啃一般酥软酸痛,即使蜷在铺着三条棉被的被窝里还会不住地打寒颤。每次发作了,爸就给妈整夜整夜地刮痧驱寒,直到妈睡着。

我两岁的时候,妈开始要去上班了,问题来了:谁来照顾我呢?

妈左思右想后舔着脸跟奶奶说,妈,以前的很多事事,是我做得不对,妹儿还得您照看着些。

奶奶没吭声,妈就当她应允了,开开心心地去上班了。

可没想到的是,妈下班回来,看见我独自一人在院子里光着屁股坐在地上玩着泥沙,腿上、身上、脸上都沾满了泥,年幼不懂事的我,手里还抓着一根不知谁吃剩扔在地上的鸡腿骨。见到妈的我,踉踉跄跄地跑过去用泥手紧紧抱住了妈的大腿,稚嫩的声音流露出对妈强烈的想念:“妈,妈……”

妈站在院门口,眼泪一个劲唰唰地往下流,她蹲下身子来默默地抱起我,又狠狠地将我手里攥着的鸡骨头远远扔在一边,她边流着泪边用毛巾一点一点替我擦拭身上的泥。不知道为何,我看妈哭了,我也跟着哭了。

第二天,大姨和大姨父把我从家里接走,说是让我和三岁的表哥一起做个伴。其实,那是妈拜托大姨在照顾表哥的时候一同照顾我。我依稀记得,在许多个深夜里,当我被噩梦惊醒的时候,我意识到这里不是我的家,我便哭着从床上挣扎着爬起对我的大姨说,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我哭着跑出卧室,手脚紧紧地缠住那道铁门的栅栏,小眼眸里挂着可怜兮兮的泪,嘴里反复哭道:“我要回家,大姨我要回家……”

每当大姨和大姨父哄不了我的时候,怕我吵闹到楼下的邻居,便连夜打车将我送回了家。

在我的记忆中,从我两岁开始,一直到七岁上小学,我陆陆续续地在妈妈的每位兄弟姐妹家轮番住着,大姨、舅舅、小姨……我的童年,总是充满了寄人篱下的回忆,尽管姨姨舅舅们对我照顾得无微不至如同自己的孩子,但是我依旧还是想念着自己的家。

再大一点儿的时候,妈有时候来看望我,我会偷偷拔下妈的一根头发,然后将头发宝贝似的珍藏在一个匣盒子里头,想妈的时候,会拿起那根细弱的头发,看一看,闻一闻,吻一吻。

奶奶的狠,在某种程度上,造就了我童年的不幸,让年幼的我与妈总是分别;让温柔的妈学会了用强势来保护自己;也让我在成长的过程中性格烙上自卑、过分要强与缺乏安全感的印记。

我不恨奶奶,但我也绝不爱她。

03

奶奶70岁的时候,她的身体不再健朗,她的面色不再红润,她总是一副气喘吁吁提不上气的模样。

年迈的奶奶,再也没有当年的盛气凌人。她以前的所作所为,好像受到了老天爷的现世报,她上半辈子最疼爱的三叔和婶婶,对她总是漠不关心:她病了,不管她;她渴了饿了,也无人问津。

爸心软,孝顺。他似乎已经忘记了他曾说过的气话,主动扛起照顾老人的责任,在奶奶生病的时候,还是会带着她去医院看病。这一切,妈都默许了,钱不够的时候,妈还会给爸多添些。

有时,奶奶会来我们家串门儿,大多时候,妈总是会问她,吃饭了没有,是否要留下来一块吃饭,除此之外,别无他话。

妈的口气和善而礼貌,但却带着寒冬腊月时节的酷冷。

奶奶说,吃过了,然后二人便再无话。

奶奶若是看见我在书房学习,她便会赤着脚,一瘸一拐地走进我的书房看我写字听我背书。她上了岁数以后膝盖常犯风湿痛,有时会痛到令她无法下床,即使能下地走路也是一瘸一拐的。

我问奶奶,奶奶,你的风湿好点儿了吗?

我的一句问候,激起她强烈的倾诉欲望,她使劲儿地将她腿疾的来龙去脉告诉我,什么时候去看的医生,什么时候去吃的药,犯病的时候有多么疼,啰啰嗦嗦说个没完,但她好像没有发现这些其实并不是我真正关心、想听的,她只是一厢情愿地以为,我关心她,所以她要把她近来的疼痛通通向我倾诉。

我觉得奶奶她只是想要一个安慰而已,一个充满了爱意的、来自儿孙的安慰。

但那时我并不明白,我木讷地听完,然后官方地叮嘱她要按时吃药,要坚持泡脚。

年幼的弟弟问她:“奶奶,你的腿不舒服,怎么还出来乱走动呢?”

奶奶没有回答弟弟的话,她似乎还想对我叮嘱什么,但被妈冷漠地制止了:“阿妹要学习考试,您就不要再打扰她了吧?”

她居然很听话地点点头又一瘸一拐地走出了我的书房,重新又坐在客厅那张太师椅上。坐了一会儿,她发现周遭的空气愈来愈冷,冷到简直令人窒息,沉默所带来的尴尬令她无所适从,甚至驱逐着她。

她叹了口气,又静静地扶着楼梯把手一瘸一拐地下去了。

奶奶走后,我对妈说,妈,你怎么能这样呢?就不能和奶奶好好说话吗?

妈说,我心里有气,不想看见她。

我说,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你还是无法原谅她吗?她老了,能活的日子也不长久了。

妈说,这已经是我最大的忍耐。

奶奶仙逝的那天,族人们俯身趴在她的灵柩上抛洒着追思的泪,妈愣是挤了老半天,半滴眼泪都没有,最后回想起奶奶曾经给她带来的那些生命中难以忘怀的伤害,妈才嚎啕大哭了起来。

别人都以为妈是在哭奶奶,其实她是在哭她自己。

我觉得,这也并不能怪妈,妈毕竟不是圣人。

有的忏悔,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若无其事地敞开心扉接受。

有的接纳,或许一辈子也无法妥协。

04

奶奶咽气的那天,她没能见到我和弟弟最后一眼,到了头七那天,她依旧也没能见上我们。

头七那日,族里请来阴阳先生为奶奶做法事,欲将奶奶的灵牌请入祠堂祖庙。尽管祠堂院里摆放着的灵桌上供满了新鲜水果、酒水和猪肉,地上的火盆里堆满了烧完的纸钱残灰,阴阳先生的法事还是难以继续下去——那飘摇的香蜡竟然被难以察觉的微风吹灭好几次。

“不行,灵牌上不去。”阴阳先生叹道,猜测可能是奶奶死不瞑目。

最后没办法,阴阳先生招来奶奶的魂,借着阴阳先生的身子,众人问奶奶是否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奶奶”显灵后的第一句话便是问询我和弟弟:怎么妹儿和圆圆不来看看我?

众人大吃一惊,打着圆谎:“考试哩,来不了。等头七过后,让他姐弟俩一起过来给您磕头上香。”

之后,一切法事顺顺利利按部就班圆满完成。奶奶崭新崭新的牌位,呈在了祖先的列里。

有一天,正当我熟睡时,一阵黑风携着阴惨惨的气息灌进来,门哗的一下敞开了。我“看见”穿着寿衣的奶奶脸色苍白暗淡地站在门口,空气放佛凝固了,空寂冷落的气息更衬她的孤清,她像以往一样轻车熟路地上了二楼,找到了她常坐的那把太师椅并盘着腿坐了下来。

我问她,奶奶你怎么来了?

她说,妹啊,奶奶没事儿,就是想来看看你。

她在我的梦里坐了一会儿,神情欲言又止的样子,但终究是什么也没说。

我能感觉得到她的懊恼和忏悔,她觉得终是对不住妈,对不住我和弟弟,但是这么多年累积下来的复杂情愫太过于沉重,阎王爷并没有给她太多的时间去诉说。

约莫几分钟的功夫,一阵阴风又将她轻若纸片的身子吹走了。

我醒了,惊得背脊发冷,大汗淋漓,我无比确定奶奶的魂魄真的回来过,因为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我甚至还能清晰地闻到那股来自阴间的悲凉气息。

奶奶去世后的几个月里,轮番梦见我奶奶的,只有妈、我和弟弟,其他族人一概没有。

我想,这一定是奶奶的忏悔。(完)

一元小说训练营第三期-蒋晓涵-159

如果你喜歡這篇文,請給我點點贊,或者留個言,這將是對我最大的鼓舞。我是蔣曉涵,很高興認識你,也很希望聆聽你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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