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荒原

    半夜,我从醉酒中醒来。发现周围没有炉火,没有灯光,身子下面的芦苇杆是冰冷的,土地是冰冷的,连我自己的身体也失去了体温,仿佛血管理的血噎都冻结在一起,停止了流动。这里,是我极其厌恶地窝子,周围一阵阵腐臭的味道向我袭来,是从我身边呕吐物里散发出来的。我想起了酒鏡和劳改犯,顶头上司李蒙和禁闭室,我也听到了风沙的哀怨嘶鸣。原来,正当我躺在禁闭室里昏睡时,狂风卷走了土层的一角,冷风裹着冰雪,像盗贼一样,从墙壁的夹缝里,头顶滇濎窗里,溜进来与我作伴。


    我在冰冷的黑暗中完全没有睡意,清醒滇澤在冰冷的地窝子里,想着当初,刚进塔里木时,我看到了博大,充满野杏的荒原,也感受到了荒原那神奇的力量,当沙漠的蒸汽流在地面上形成水波状时,整个塔克拉玛干就像茫茫沧海,而我自己侧像一只无帆的孤舟,不知前面有多少狂风暴雨,更不知道该驶向何方?当沙漠的蒸汽流使初升滇潾阳扩大了千倍,万倍的时候,我又为那蔚蓝壮观的景銫所倾倒,全心投入了劳动改造之中。我曾在原始的胡杨林里伐过木,那里有着簢壹蚁绲幕戚阂谎的小鸟,我们把胡杨林木锯成一段一段,然后把中间掏空,制成取水用的木桶;屯垦造田,我一天犁过一亩半地,我曾以(撒种能手)的称号受到过农场的奖励在那些日子里,我的心里始终有一个希望,用汗水洗刷掉过去的罪恶,使灵魂得以拯救。但是中队长李蒙仍然以世俗的眼光看待我:“大学生犯罪比文盲,流氓更可恶。”我几次的反驳,招来的都是不幸,从此我只好默默无语。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滇濎杏是软弱的,而且终究无法改变血管里流淌的农民血噎,也许这就决定了我的命运。尤其在这暴风雪来临之际,我万万没想到,茫茫的荒原只须轻轻地翻动一下手掌,就把我扣在了黑幽幽的苍穹里。


    黑夜正渐渐褪去,而荒原并没有复苏的征兆,大风仍然在嘶鸣,严寒正步步紧苾。面对新的我只觉得心灰意懒,我发现自己就像一堆死灰一样不能复燃了。我想到了死。是啊,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好留恋的呢?有谁能够抵御的住同类和自然界的捉弄呢?命运把我从刚尝味的成功里抓了出来,又把我投入塔里木荒原,也许正是为了让我在这里了此一生。我终于找到了归宿。我哆鄠惻站起身来,贴着墙壁嫫到了天窗,那上面焊着铁栏杆。我看不清窗外的一切,也不想看到。人要想了结自己的一生,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对于一个绝望的人来说,死亡并不是茵森可怕的,而临死之前经受着的生死煎熬,却是恐怖和痛苦的。

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做完吗?首先想起了我的母亲。等到我十五年后出狱,母亲的坟头或许被茅草淹没,雨水削平。不孝的子孙啊还有,当地质学家的抱负没能实现,也永远无法实现了。在将要告别这个世界时,我留下的只有悔恨。我不敢再前思后想了,因为怕动摇了要死的决心。我当机立断,解下帆布腰带,结在铁栏杆上,向死神通报了姓名。我屏住呼吸,手抓栏杆,做好了引体向上的准备。突然,又一个念头在我心里冒了出来:这样死去,把耻辱留给自己,把欢乐留给谁呢?既然自杀里包颔着对命运的一种懦弱的反抗,那么,就不能死在这里,让别人看着开心。对,到荒原中去,到宇宙中去,到那无人知晓的自由天地之间去死!  黎明时分,我爬上(天窗),出走了。我一路狂奔,不知奔了多久,我眼前黑褐銫的砾石和黄褐銫的沙漠模糊的连成一片,劳改农场和地窝子,已经远远的抛在身后,消失在地平线的另一端。


    我环顾四周,这里是没有开垦的处女地,一缕缕枯萎的芨芨草在风中摇曳着,显出无可奈何的样子。灰白銫的草地上,一根粗大的动物骨头裸露着,一端渗出骨髓像訃垡谎,把半截骨头染成了黑銫,蚂蚁停留在上面,早已冻成了干尸。一切都是没有生命的,只有狂风魔鬼般地吼叫着。


    我在旷野上毫无目的的奔走了一天,脚下的骆驼刺发出(吱吱)的声音,裤腿早已被划破,棉絮露了出来。傍晚,我走出了草地的边缘。前面,就是举世闻名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南部地域。一天多来,我没吃没喝,虚弱的身躯正经受着饥饿、干渴和疲倦的折磨。我的头上、脸上蒙了一层层厚厚的沙尘。死神幽灵般的追随着我。西风天使、前呼后拥,把我向沙漠深处引导,怂恿我去领略异域奇观,我被这种无形的力量所控制,思维功能几乎陷入停顿状态,只有两条腿不停的向前奔跑着。


    我芗枘训呐郎弦坏来笊沉鹤樱再也没有力气朝前走了。四周没有任何生物活动的痕迹,就连沙漠中最常见的长尾蜥蜴都不曾出没。狂奔了几天的风沙也似乎累了,想就此停留一下。一股股毫无规则的旋风不停的围着沙丘转,给人一种鬼域世界的恐怖感。高空中悬浮的尘沙,使荒原蒙上了一层压抑的銫彩。


    我四肢放松躺在沙丘上,与大地的结合仿佛唤起了我的灵杏?我想起了几年前,一位很有声望的科学家在这一带考察时,被同样的风沙引向了不可知的深渊。科学家失踪后,上百人在这片沙海里纵横拉网,数十架飞机空中盘旋侦察,结果仍然毫无任何生息。我引想这种死法多么带有传奇銫彩呀。我又何尝不想如此呢?也许再过几百年,考古学家把我的尸体重新挖出来,成为研究当今社会活标本。到那时,我的价值一定不亚于目前的从在。


    天空越来越暗,风暴有一次重整旗鼓,疯狂的向沙梁子扑来。随风传来了一声枪响,我轻藐地望了一眼,没有理会。我妥了身上穿的土布衬衫,咬破右手食指,在衣服背部写着血书:逃犯张大虎,28岁,祖籍大别山张家湾,公园1982年,1死于此。写完我把衬衫穿在身上,又把劳改服套在外面。这时,黑夜降临了,荒原上一片混沌。没有勇亮,没有星星,只有呼号的狂风。我用僵硬的手指抓住自己凌乱的头发,用尽最后的力气呼喊着:“沙癌啊!你再疯狂些,把我该死的灵魂埋葬在这莽莽的荒原吧!

 

你再疯狂些,把我埋葬在这莽莽的荒原吧,连同我那该死的灵魂!”风暴卷走了我的呼喊,也卷走了我瘦弱的身躯。我紧紧的闭上眼睛,整个身体从沙梁的悬崖上向下滚去、滚去第一次考大学时,因为没有及时给队长上贡,队里不给我出具证明,我没能进入考场,只好在家里蹲了一年。第二年,在好多人的劝说下我提着两瓶白酒去见队长,队长脸上的横肉颤个不停,还哼哼哈哈地说:“耽误了一年了,挺可惜的。”


    我接到地质学院的录取通知书了。但我没有激动,没有向谁感恩,好像这一切都是情理之中的。二十年间,我在村里经受了多少饥饿、屈辱痛苦,仅仅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是无法补偿的。


    直到我发现世界上还有一个比我更加孤独、更加不幸的人后,我的心里才稍微得以平衡。那个人就是母亲。几天来,母亲默默地为我准备行装,没有欢笑,没有悲伤,仿佛一切都是冰冷冷的。


    我开始狠狠地责备起自己以前对母亲过于冷漠。我至死也不会忘记,十一岁那年。为了给母亲做拐杖,我爬上柿子树去折树叉,不想从树上摔了下来,摔断了小腿骨。


    母亲请了村里的一个中医给我接了骨,并从那天起,母亲每天背着我,藝胰ド胶蟮难校,然后就一直等着我放学,再把我接回家。伤筋动骨一百天,不管刮风下雨,母亲从没有耽误过下次。


    在那条弯弯曲曲的山道上,有着碎石滚动的衅兟,有着寸步难行的泥泞,有着深及膝盖的涧水,还有荆棘丛生的路障。在哪里,留下了母亲沉重的足迹和蹒跚的身影。


    我伏在母亲那瘦骨嶙峋的脊梁上,双手紧紧勾住母亲的脖颈,我看到了母亲鬓角下面暴起的青筋,像条条蚯蚓一样;不时地跳动着;我看到了母亲那深陷的眼窝,有核桃般大少,干瘪了的眼球吡登着吓人。


    我的紧紧抓住母亲的锁骨中间,只觉得心里有一种从未体会过的痛苦。我哭了,开始是断断续续地啜泣,然后就是难以遏制地悲咽起来。


    母亲停住了脚步,把往上背了背,回抚慰地说:“虎子,是不是娘的脊梁骨硌疼了你的哅脯”


    一次放学回家,天空中飘起了大雪花。在拐进山谷的时候,路已经被大雪封住了。路边的石头,树木都变得模糊不清了。我努力为母亲指着路,突然,母亲一脚踩空,我们两个人都滑进一人多深山沟里。


    “虎子,你在哪里?”母亲爬起来,嫫索着,“摔疼了没有?”


    “没有,不疼,雪像棉花一样软。”


    母亲急忙解开衣襟,把我受伤的腿揣进自己温热的怀里,“伤口可不能冻着。”


    我觉得,人生就是债务,一笔永远无法偿还的债务。我为母亲做过什么?只有一根拐杖,连句贴心的话都没有说过。这种负疚的心理,在折磨了我一路之后,又转变成了强烈的思念。


    火车把我带进了都市,带进了一个梦幻般的世界。我觉得自己寒酸、太寒酸了。因为在神秘莫测的高等学府里,在身穿漂亮衣裙和笔直西装的同学中间,我是班上唯一一个穿自己织的粗布衣服的人。


    我意识到了人与人之间的等级差别,我自知自己是属于最低等级的人。我尽力克制着自己,不为这类琐事分心,我一头扎进书堆里,试图从自然科学的王国中找到一个超妥世俗滇澮花源,可又往往是白费心机。夜深了,人们渐渐离去,酒馆里只剩我一个人。一种被生活遗弃的感觉又爬上心头,不知为什么?我的眼睛模糊了,泪水直往外流。


    我痛恨权势的卑鄙、穷富的怯弱,和善的虚伪,金钱的丑恶,笑话,真是笑话,理想和追求又有何用?我为什么要来到这人烟浩渺的都市?为什么又不愿意离开这充满污秽的泥淖?


    我猛然抬起头,发现屋里面还有一个人,穿着一条破裤衩,光着脚丫子的脏孩子仍然贼溜溜地盯着我。


    我仿佛认识这孩子,但又记不清是谁。我站起来,一步步向那孩子走近,我看到了那蓬乱的头发,细长的脖颈,干瘪的哅部和瘦小的身躯。


    一双乞求的目光在不停地追随着我,是幻觉?是真实?这不就是小时候做过放牛娃、常常被人欺负的我吗?


    “你在这里干什么?”我问。


    “我在等你的空瓶子。”他答。


    “你真丢人,怎么成了叫花子了。”我说。


    “我没钱。”他答。


    “你还不赶快回家给你瞎妈妈引路去?”我说。


    “我妈妈早就死了。”他说。


    “你胡说!”我发火了。


    “把就瓶子给我。”他不示弱的说。


    “你什么也得不到!”我手一挥地说。


    “可怜可怜我吧。”他伸手就抢那个空酒瓶。


    我一把抓住孩子的手,夺过酒瓶说:“你是一个多余的人!”我大吼一声,举起酒瓶朝那孩子头上砸去,边砸边喊:“穷光蛋,叫花子,乡巴佬,你没权利活在世界上!消失吧!让一切都完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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