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我们贵州话来说，我真是欠我奶奶太多太多了。
日子过得真是飞快，一转眼奶奶就已离开我将近六年了。多年前的场景还非常鲜明地出现在我眼前。那天早上我从学校回到家中，还未曾来得及悲伤，母亲的责备先一步而至，“我昨晚就给你班主任说让你连夜请假回来，为啥现在才回来？你妹妹都是昨晚上回来的，你就不可以？”
我只记得昨晚班主任喝了酒，什么都没和我说。
我没能见到奶奶最后一面。
家里挤满了人，摆着了各种白事才用的上的器物，奶奶的遗体就停在堂屋中。母亲揭开盖在奶奶身上的被子，让我再“见”奶奶一面，对我说：“去叫你哥休息一下，他已经跪在那烧了一晚上纸了。”于是我走到他身后，拍了一下他，说：“哥，我来吧，你去休息一下。”他起身回房去休息，我便跪在奶奶的遗体前，将纸钱一张张分开，扔进面前的火盆，脑海里浮现着这些年来和奶奶的点点滴滴。
这六年来世事变迁，奶奶的音容面貌在我脑海里都已有些许模糊了。记忆里奶奶黑白灰夹杂的头发总是编成两个小辫，偶尔会戴着一顶布帽，。衣服也常年都是那几件，除非父母叔伯给她买衣服，否则她也不会给自己添置衣物。老一辈人大多如此，节俭。奶奶个子不算很高，有些许胖，脸上又经常挂着笑容，看起来十分和蔼，有时候会骂我们，或者拿小棍准备打我。但我从来不怕，因为我知道奶奶只是吓唬吓唬我罢了。
父母叔伯常年在外，将我们几个兄弟姐妹托付给爷爷奶奶抚养，小时候，我与爷爷奶奶在一起生活的时间远多于与父母一起。爷爷不善言辞，比较严肃，所以我们更亲近奶奶一些。那时候经常去做农活，奶奶一个人带着我们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不仅要干活，还要照看小孩，劳心劳力。不过当她看到最年幼的弟弟也能背着小背篓，背着两三个玉米回到家中的时候，也露出了欣慰的笑。
初二时，正值我最叛逆的那段时间，那时候经常和奶奶吵架。原因无他，只因为学校经常要交一些资料费，每当我问奶奶要的时候，她总是说“你怕不是得哄我哦？”（你是不是在骗我）之类的话，我总是很烦躁地回她，“你不信就算了！”但最后她总还是会给我的。但有几次吵的特别厉害，我就抛下她，一个人先去了学校（那时候我周日去学校，会和奶奶带着弟弟妹妹们一起上街）。有时候走得快一点，把她们远远甩在身后；有时候走走停停，时不时回头看一下她们有没有跟上来，然后假装被追上，但是还是会和奶奶置气，不和她说话。有时候走的太快，早早到了学校，就趴在教室窗边，看看她们来了没有。每当看到奶奶带着弟弟妹妹们出现在视野中时，又突然觉得奶奶很不容易，自己不懂事，心里很不是滋味，蓦地流下泪来。
初三时，父母嘱咐我周末多回家去看看爷爷奶奶，但偶尔我还是会留在学校。有次周末，我没有回家，奶奶带着弟弟突然来学校看我，说刚刚在街上买了核桃，特意给我带一些过来，还说要记得分一些给同学。我看着奶奶一边分核桃，一边嘱咐着我，眼睛又突然酸涩了，我背过身去，揉了一下眼睛，才低声回应她。分完核桃后，奶奶又给了我一星期的零用钱，又叮嘱了我两句，便回家了。我拎着一袋核桃，看着奶奶背着背篓，左手牵着弟弟，一步一步向校门外走去，走得很慢，却很稳，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中考前一段时间，奶奶生了病，在县里的医院检查不出来，吃了很多药也没用，父母商量着把奶奶带到贵阳去检查一下。奶奶不肯去，说她不在家没人给爷爷和弟弟妹妹们做饭（这些我当时是不知道的，是后来母亲与别人闲聊的时候我在一旁听到的）。后来经过一番劝说，奶奶总算是同意去贵阳了，于是在中考后，奶奶便和我们一大堆人一起去了贵阳。我不知道在此之前奶奶有没有去过贵阳，但是一路上奶奶兴致颇浓，拉着我问东问西。那时候我已不再像之前那样叛逆，再加上奶奶身体的原因，我也不厌其烦地回答着奶奶的问题。后来去医院检查后，得出来的结果给这个大家庭笼罩上了一层阴云——癌症晚期。
长辈们在商量后，一致决定瞒着奶奶，不把这个结果告诉她，希望奶奶能尽量快乐的度过这最后的时光。但纸终究包不住火，奶奶还是察觉到了什么，吵着闹着要回老家。这一次怎么劝说都没用，便顺着奶奶了。母亲，伯母和婶婶都跟着一起回去，好照顾奶奶。这时我马上要开学了，离奶奶逝世也不过几个月的时间了。
从贵阳回来之后，奶奶的身体每况愈下，一天不如一天，原本还有些偏胖，很快就消瘦下来了。尤其是我开始上学之后，每个周末回来，看到奶奶都感觉她瘦了许多。再往后，奶奶的身体就更差了，似乎连走路的力气都快没了，更多地躺在床上，以往还能吃小碗饭，现在却连咀嚼的力气都没了，只能吃一点蒸鸡蛋。我再一次回家的时候，父亲以及叔伯都已回家了。此时奶奶连说话的力气都消失了，只伸出她瘦小的手，我赶忙上前握住奶奶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叫着她：“婆，婆。”奶奶说不了话，无法回答我，我只感到她的手又更用力地握着我的手了。我看着奶奶，实在无法把眼前这位面容枯槁的老人同几个月前笑眯眯看着我和弟弟妹妹们的奶奶当做同一个人，我无法想象她经历了怎样的折磨，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然而我又没有想到，这是我最后一次握着她的手，跟她说说话了。
“杨桂林，你家婆去世了，你妈打电话来喊你请假回家。”
那是一个上午，我还在做操，班主任突然过来对我说了这样一番话。我一开始还有点懵，反应过来后跑回教室，交了假条就往家里赶。我回到家的时候，入眼已是“一片白”了。母亲骂了我一顿，我跪在奶奶的遗体前，往面前的盆里一张一张放纸钱的时候，我才明白，我再也见不到我的奶奶了。我只是往前面的盆里一张张地放纸钱，每一张都分开，不停地放。在整个葬礼期间，我没有流一滴眼泪。
只是在后来的某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突然想起了我的奶奶，我同这位老人一起生活了十来年，回忆起这十多年来的点点滴滴，这期间她打过我，骂过我，我也曾和她吵架，在她打了我后悄悄地“记恨”她，跟她置气。但是一想到每天她笑着叫我起床吃饭，生病了带我去看医生，有什么好吃的都留给我们……单只是想到这些，我早已泪流满面了。
现在，奶奶的照片挂在堂屋，她的坟墓离家也不算很远。在我考上大学后，每次离家前都会去奶奶的坟前烧纸，回家后的第一件事也是如此。哥哥还经常嘱托我也替他烧一些纸。在这几年里，我也时常想起她，想到我没能同她诀别，我还有一声“婆”没有说出口，甚至在她还在世的时候，连一张合照都没有，我也未曾想过她会如此之快的离我们而去，只有在她去世前的最后一次握手，我才感觉到，我们真的要分别了。
如今，奶奶已经去世很久了，在很久之前，我也曾想写一篇文章来纪念她，可是在那时，我坐在电脑前一整夜，望着屏幕上短短几行字，干巴巴的，思想仿佛冻结了一样。于是今天，我便用这短短的两千字，来纪念我的奶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