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回归了正常的生活,但我从来也没有把扫地擦玻璃被人呼来唤去想象成正常的生活。我想要的生活,只是想当一个普通的小教师,然后娶一个普通的新娘,当然如果她是肖禹的话最好了,然后生个女儿,肖禹生出的女儿一定会很好看,拼死拼活攒够楼房的首付,顺利成为“房奴”,每月从两千多块的工资里拿出一千块还房贷,几年后也有了自己的小汽车,也会为女儿的早恋而烦恼…这些都是我梦想的生活,平淡的像没加盐一样。
我们不再是那个信誓旦旦想要成为科学家或者士兵报效国家的孩子了,我们不断被时光打磨,摒弃了那些信誓旦旦的细胞,只奢望着最简单的梦想。我问过王一他的梦想,他用了最平常的口气说:“一个有钱人,然后娶一个漂亮老婆。”我也问了小红说:“你想成为什么?”小红恶狠狠地骂了我一句说:“滚。”我悻悻地躲开了,我猜她也许是看到了我脸上对她的鄙夷和嘲笑,而我确实是想嘲笑她的,她是什么?不过是个小姐,也是她自己选择的。想到这里我毛骨悚然,我选择了什么样的命运?我没法忘记肖禹的眼神,我不愿成为现在这样的人,我只想握紧我的诺基亚,然后把他们的眼镜全都砸碎。
我不愿意再写“花样年华”和钱进镇的故事了,他们都一样萎靡,煤矿资源衍生了大把的金钱,然后是酒、女人,这当然不是我要的,我还是想要我小小的梦想,我没法忘掉那些人的眼神还有嘲讽。我想成为谁?我不过是想要那个小小的梦想罢了,但是我必须要离开这个地方。
我向老板娘提出了辞职,她表现出一副假惺惺的惋惜,然后给了我二十天的六百块工资,加上我“装死”那次的奖赏,我有了八百块钱。八百块,不知可以坐上通往哪里的绿皮火车。我走了王一当然也不会继续呆在这里,我劝他回学校复读,他说他会考虑。我们就这样离开了“花样年华”没有任何人的送别,小姐们仍旧坐在大厅里涂着指甲,把脸擦得很白很白。再见了,花样年华,愿这小镇的煤尘能够把你掩埋,似龟甲,似硅木。
我和王一回到学校的操场看天,我们是有多久没看天了呢?一切又回到了原点,但我们还真的是原点时候的我们吗?这二十天我们见识到了什么?几件裙底的颜色和一些让人作呕的嘴脸。
王一问我想去哪里,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只是看着天挖鼻孔。
“去流浪。”
王一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道:“装他妈的文艺。”“我觉得肖禹还是有点喜欢你的。”我哦了一声把手举到眼前,看着绿色的鼻屎,然后偷偷把它弹到王一的白色衬衫后背上,心里说道,兄弟,这是我能送你的最后一件礼物了。
说实话我是不知道该去哪里所以选择了“流浪”这个词,王一说我是打算离家出走,我说失败的人才离家出走,我的成功才刚开始。这只是我倔强的想法吧,我那双注定无法再凝视肖禹的眼睛看不到明天这时的景色,难道我会躺在这里被从天而降的陨石砸中?那来吧,就朝着这眉心。
我转过头去看操场边正在新建的宿舍楼,那个在脚架上一块块向上递砖的人,砖头在他的手里像一只只跳跃的青蛙,这真是蹩脚的比喻。他叫孙耀文,我中学的时候总能在学校门口的小饭馆里看见他。孙耀文的个子不高,长得有些瘦弱,四十岁出头,留着上世纪郭富城时代的发型,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眼镜上总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泥灰,偶尔看他擦眼镜的时候看到他的眼睛里像是埋着浓浓的愁苦,下巴上还残留刮不掉的胡茬,眼角也有很深的皱纹,像是哭出来的。
孙耀文以前是一名老师,师范毕业之后没有按照学校的分配到镇里的中心小学,而是去了矿山小学。矿山小学,顾名思义就是专门给矿山工人家的孩子建的学校,那个时候前进镇的煤矿资源才刚刚显现,孙耀文觉得当一名矿山教师是为了镇子的经济发展做贡献,是光荣而伟大的。由于矿山小学并不是政府的正规学校,所以孙耀文毕业之后一直没有转为正式教师,工资也很低,每个月不过几百块。随着煤矿资源的不断开发,前进镇发展的脚步越来越快,矿山小学逐渐受到重视,最终并入了中心小学,而孙耀文的情况属于代课老师,矿山小学这个单位也不在了,所以一直没有落编,一次次的申请考试和一次次失望而归。孙耀文以一个代课老师的身份见证了前进镇变为钱进镇,目睹了“花样年华”的建成和一代代陪酒女的交替,很多事物都变了,除了他。
孙耀文结婚那年他依旧是一个代课教师,他的妻子也是中心小学的一个代课老师。过了几年,儿子到处跑的年龄,两个人终于等到了一个转正的机会,孙耀文以一个男人的气度把名额让给了他老婆,这么多年的贫苦日子,他相信妻子会一直陪伴他。孙耀文的妻子转正后不到半年,被查出了肺癌晚期。他老婆去世那天,他依旧是中心小学的代课教师,而且还多了大笔的外债。孙耀文直到最后也没有转为正式教师,领导告诉他说他的年纪已经超了,转正的机会要留给年轻人。听到这里我想起了以前看的一则新闻,讲的一个山村残疾教师想要转正,教育局的领导们说他站着都没有学生坐着高,他转正会影响教师的形象。
就这样,最后孙耀文离开了学校,在工地里扮演最苦最累的角色,吃着最便宜的饭菜。他曾经想要为之贡献的前进镇把他无情甩到一旁:你的知识还不如搬的砖头来得实惠。
这当然是一件十分王八蛋的事情,我很想给他出个头,但又不知道这火应该对谁发,左思右想,我还是过好自己的日子吧,毕竟这是个忙死了的世界,每个人自顾不暇,哪里有人管你说的是什么狗屁。我转过脑袋,又挖了坨鼻屎弹到王一的衬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