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悲鸣,捻万物为琴弦,奏大地之哀歌。
飞雪飘扬,覆江山作摇篮,生众生之造化。
马蹄声裹挟着昨夜的积雪,踏碎了清晨的宁静和美梦。
马上当然是人,人当然带着刀。
人,带着杀意而来。
刀,留下仇恨而去。
人的爱好各不相同,雷惊云喜欢播种仇恨。
但雷惊云不该来这儿。
可当他明白的时候,已经晚了。
人总会犯错,代价不一样罢了。
此时此刻,雷惊云断了条胳膊,立在开河镇的街口一动不动。
不敢动?
不愿动?
不能动?
雷惊云不知道。
但自己的的确确如一个稻草人一般,立在冷风中,而且感觉自己可以这么一直站着,站到这场眼前的杀戮停止。
雪在这时又飘下来了。
风,冷。雪花,像刀子。
雷惊云想起来小时候练刀,大雪在眼前茫茫地下,每一片雪花,都是自己的目标。
他拔刀,挥刀,把刀挥向每一片雪花,每一片雪花都像仇敌。
他恨山匪,可他父亲是山匪,母亲是父亲劫来的良家女子。母亲从不谈过去,他也不问。他只知道母亲恨父亲,母亲时不时便会被父亲腰间那条恶毒的牛皮鞭不停地抽打,满身血痕,恶毒得就像父亲脸上那道长长的刀疤,不停地就像山上流淌的溪水。
母亲一声不吭,因为她越叫,父亲便抽得越厉害,很多次,自己就站在旁边,母亲绝不看自己一眼,他也绝不吭一声,声音卡在喉咙里,每一声鞭响,都把求饶声吓了回去。自己就像在看一个残忍的衙役在殴打无辜的妇人,他见过的。
于是他恨,他恨自己的父亲,恨自己。
他从早到晚,一刻不停地练刀,因为他知道,他只有一把刀,他的父亲和他养的那群狗,有无数把。
练刀,练到他眼前的每一片雪花,落地之前,都逃不过自己的刀刃。
练到瀑布旁溅起的每个水珠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练到眼睛到哪里,刀就在哪里。
所以当他出刀时,他毫不留情,毫不犹豫,就像他记忆里的那条鞭子一样毫不留情,把所有的人头都砍了下来。当所有的人头落地,他们脸上的表情只有一种,惊讶。是因为他的刀太快?还是他们不信这把刀是他的刀?
母亲的脸上也是惊讶,然后便哭了起来。因为害怕?还是欣喜?都不是,因为母亲突然想起自己早已无家可归。
山风里掺着小黄花的甜,他也无家可归了。因为母亲自杀了。
他现在连恨都不知道要恨谁了。但他还是挥刀,还是杀人。他要恨,没有恨他就活不下去。
恨容易,只需要杀人便会有恨。于是他每次杀人,都留下个小的,告诉那个小的,来找他。他不放心,还留下自己写的歪歪扭扭的字:来找我,我杀了你全家。
他就靠这个活着。
他只有这样才能活着。
这件事他做了十年,他也等了十年。
一个人如若一辈子都在做同一件事,那这个人,岂不成了这件事的奴隶?
雷惊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一刻也不停,就像父亲那条一直停不下来的鞭子。他一生都在为了恨活着,只有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恨,他才能舒服。
现在,他孤零零地站在这儿,因为所有人都倒了,除了这个在他带着人打劫当铺时,遇到的道士。
他看着这道士的剑,就像风吹断枯草一样杀人,看着每个兄弟倒在眼前。他兴奋,他怀念,他释然。他叫着别人给起的名号,学着别人说的话,吃着别人的银子买来的酒菜,杀着别人的父亲和家人。
现在,他只剩这条属于自己的命。
他看着这道士,像奴隶看着奴隶主。道士在他面前脱下了裤子,屁股对着他,雪越下越大,道士的屁股像雪一样白。他想把这屁股切下来,和昨天那个被他扔在山沟里的女人比对比对,哪个更白些。
但是他动不了。
他看着道士拉出来一泡热腾腾的屎。雪片落上去,雪化成雾,屎还是屎。
这道士转过身,系上腰带,脸就像屁股一样白,看不出是哭是笑:“把这泡屎吃了,我放你走。”
他犹豫,为何等了十年,却还是这样?这和他想的不一样。不一样,他便不接受。他不接受这现实,就要接受这泡屎,逐渐变凉的屎。
道士说:“等会儿凉了。”
他一向喜欢陌生人的建议,否则也不会让别人给自己起名字。
于是他趴在地上,他吃,于是他头也落地,于是他死。
这次他的刀和眼睛彻底分了家,和那堆被他砍的七零八碎的当铺一家老小一样,它们再也到不了一起去了。
他头落地的时候,嘴就差一点碰到屎。
道士很满意。
道士走进雪中。
道士知道有人看到这一切。
道士想让他看到这一切。
道士知道他不会说出这一切,他只会说出一部分,杀人的那部分。因为剩下的没人喜欢听。
道士知道这件事成了。
这个道士,是陈道安的师父。
有其父便有其子。师父不一样,师父只教好的,所以陈道安不会随地大小便。
陈道安是师父给起的名字,也是师父养大的。
但这个名字,从未像师父刘肃襄期许的那样,在剩下的岁月中,给陈道安一丝的安宁。
他的余生,只有无穷无尽的麻烦事找上门来。
他的脚,也总是分毫不差地踏进江湖的旋涡。
江湖,现在离陈道安还远。他现在,还不懂江湖。
不懂,所以想懂。好奇心永远会驱使人走近危险,这是人的本能。
这一年,陈道安十六岁。刘肃襄六十岁。
城郊小院,四周无邻。竹篱柴扉,无花无树。
师徒俩的传统节目是双口相声。
师父:“问。”
徒弟:“何为江湖?”
师父:“这江湖是一面镜子。”
徒弟:“为何江湖是一面镜子?”
师父:“镜可鉴天地,鉴日月,鉴人心。”
徒弟:“江湖呢?”
师父:“这江湖里,有天地,有日月,有人心。”
徒弟:“可它照不出来人心。”
师父:“人心需得自己看。”
徒弟:“我便也能是这镜子?”
师父:“不,你是这潭水。不起风,你像镜子,起风了,你什么也不是。”
徒弟:“起风了,这世上的英雄又是什么?”
师父:“这世上没有英雄,只有人心,和能让人心跳停止的剑。”
徒弟:“如此说来,不仅没有英雄,还要合别人心意,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师父:“是也不是。”
徒弟:“天涯海角又是什么?”
师父:“我们已在天涯海角。”
徒弟:“为何人人都要去天涯海角?”
师父:“有人想去杀人,有人想被人杀。”
徒弟:“我什么时候也能去照照这面镜子?”
师父:“我死的时候。”
陈道安不语。
刘肃襄:“今日你满十六,你陪我喝酒。明日,你去帮为师办一件事。”
陈道安不语。
师父明白徒弟,徒弟也明白师父。十三年来皆是如此。
风停雪住,月华如练,院外寂寂无声,屋内一方小桌,一盏油灯,一对师徒。
师父刘肃襄着一身玄色长袍,灰髯银发,面色清白,正襟危坐上首,徒弟陈道安一身粗布短衣,长发短髻,踞在下首。
酒是桂花酿,十里飘香,鱼是松鼠鱼,鲜嫩酥脆,鸡是芦花鸡,丝滑软糯,肉是五花肉,肥而不腻,菜是黄花菜,清淡甘凉。
好酒好菜,却不总是好事。
因为十三年来,这方桌上,没摆过这么好的酒菜。
刘肃襄把着青瓷小杯,眼在杯中酒,话向桌边人:“这顿饭后,你我不再是师徒。”
陈道安一怔,心陈百味,薄唇紧闭,回想自己近日做错的事。
刘肃襄自顾饮酒,一语不发。
这次他再也不能明白。
可师父不说,自己便不能问,这是师徒二人间的规矩,十三年来皆是如此。
下一杯酒,师父便会说出来,陈道安心想。
一杯接一杯,一壶酒喝完了,刘肃襄还是未曾开口。
酒壶空了,刘肃襄举着空酒壶,口张开了一半,陈道安充满期待,师父以往总不会让自己失望的,师父将自己视如己出,或许只是考验自己,这样做必定是有原因的,不是吗?只要师父开口,即便说些别的也好。
刘肃襄却又闭上了嘴,脸上的平静像窗外的深夜。
陈道安再也忍耐不住:“师...”下一字还未出口,刘肃襄一巴掌已扇他在脸上,这一巴掌毫不留情,陈道安也毫无防备,重重跌了出去。
门外是雪,心内是寒。
这顿饭之后,你我不再是师徒。
陈道安仿佛又听到了这句话。
徒弟不再说话,师父也不说话。
陈道安爬起来收拾碗筷,刘肃襄径自回屋。房门一关,院中只留满天星辰,一轮半月。
陈道安躺在床上,心却无处安放。
第二天寅时刚过,陈道安起床,厅堂的香案上,多了一把剑,一封信,一张地图,一个钱袋。
地图上有张短笺:送剑与信至往生观。
这把剑,古朴沉重,陈道安从未见过。这个地方,陌生遥远,陈道安也从未听说过。
陈道安十三年来,做梦都想要一柄自己的剑。
但陈道安不喜欢这把剑,更不喜欢这封信。
陈道安看着地图上这条长长的红线,没个月余,是到不了了。
这时候,陈道安觉得自己像一个镖师。这把剑和这封信,就像十三年的师徒情谊,剑和信送到了,师徒也就散了。
陈道安的泪滴在案板上,安静地像是松香冒出来的烟。
不消片刻,陈道安收拾好了物什。
院内肃静,师父的房门还未开。
陈道安静步走到房门前,低声道:“我走了,您保重。早饭在锅里。”
关了院门,打马上路。
腊月九日清晨,冷而无风,尚有积雪,陈道安一去不回头。
院门却又被一只手推开了。
这只手,是雷惊云握刀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