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大儿9岁,二儿7岁,三儿才刚呀呀学语,她丢下他们走了!痨病,这种贫穷和落后伴生的可恶可怕的病,永远夺走了他的爱人,夺走了孩子们的母亲。他的世界破碎了,他真想和妻子一起长眠,到那个不再有饥饿和悲伤的世界。可是妻子临终前的话又刺痛了他,是的,他一定得坚强啊,孩子们还需要他。从此,他的角色里又多一项——三个孩子的娘。
他以前当过兵,当初因为妻子不惯他乡生活而放弃了可能会很好的前程,复员回了家乡。那时正值解放后百废待兴的困难年代,他成了村里生产队的羊倌,据说那个差事还是照顾了他复员军人的身份,因为放羊相对比较轻松和自由,而且伙食不错,时不时会有些烙饼、糖包之类那时看来有些奢侈的食物,他总是舍不得多吃,用手帕包了藏在怀里带给儿子们。看到他们狼吞虎咽的开心劲儿,他会觉得很安慰,妻子在天之灵看到了也会开心吧。
然而生活的困苦寂寞终究还是折磨得他遍体鳞伤,他的脾气越来越坏了。儿子们正是调皮捣蛋的时候,稍有不慎被他知道他就会暴跳如雷,抓住那个闯了祸的狂揍一顿。打过了,看着儿子伤心委屈又带点愤恨的眼神,他的心会更加沉重和疲惫。“原谅爹吧!是爹不好!”他心里自言自语着。
他没有再娶,别人看他三个儿子又穷得叮当,他自己也不再奢望,日子就在贫苦与孤独中一天天捱着。他盼着儿子们快点长大成人,离开这个给不了他们很多的父亲去创造自己的幸福生活,那时,他就可以歇一歇了。由于条件不好,大儿、二儿都没能上几天学,他心里很遗憾,于是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到小儿子身上,希望他能成为一个有文化有份体面工作的人。然而辛苦地把三儿供到高中毕业,他却要选择当一个和他一样的羊倌!他气极了,顺手抄起皮鞭子抽打三儿……黑夜里,三儿哭着跑了,他心里疼了。“老婆啊,我对不起你!”。荒凉的田头,一个萧索的身影,泪已沾襟。
后来,他想通了,孩子们真的长大了,像羽毛丰满了的小鸟,跌跌撞撞地飞一样也会飞得好起来,于是他不再刻意去管他们,继续和他的羊群、山头和蓝天作伴,这样也会觉得离妻子近一点。
几年后大儿结婚了,给他添了孙女;二儿也结婚了,添了孙子。他在孙子孙女们稚嫩的声音里感受着天伦的乐趣,他们从他怀里到地上到学校,他的心也一点一点柔软起来。可是他偶尔也会觉得落寞,毕竟自己在一点点老去。儿孙自有儿孙福,也许他真的不用再管了。
62岁那年,还没享几天清福的他,得了脑血栓,整个半身瘫痪,不能再自由活动,不能再言语。大儿媳负责照顾着他,虽然他以前总是对她挑三捡四,但这会儿她还是尽了孝道,他心里明白。还有他可爱的孙女放了假都会来看他,喂他饭,给他擦洗,这是他最大的安慰。然而他恨自己这种相当于一个废人的状态,他还有很多未了的事啊,三儿还没成家,答应带小孙子看戏的……他只能不停地用那只可以活动的手使劲拍打着门板,希望老天爷可以听见这个悲苦男人心底的呐喊!
63岁,他生命的灯终于耗尽了。人们啧啧称奇,他屋里生病时的污秽之气瞬间消失,难道真的是他带走了?我相信的,因为他生病前一直很爱干净。我就在他棺木的旁边,看着他瘦削的脸,那么干净那么安详。
黄昏,一座新落成的坟,他和他的爱人住在那里,再不会有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