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6月20日
文/罗张挥弦
间或经过楼下小路,常是有一群小娃玩闹,大抵是六七岁罢,或三或五,从那头追打到这头,嘴里念叨“战神合体”、“补充能量”之类,让人发笑——我却也是妒羡他们的,可只能叹气自己已有些许白发了。
那日正要打算上楼,突然有个小娃蹦出来,用似乎是纸做的“刀”指着我,嘴里念念有词,之后便满足地走开了。我眼前好似闪过一幅画面,料想是最近读的哪部武侠小说里的情景,我于是想到底是哪部,却无从记起。待到回家,我无论怎的回忆,终于还是记不得。直到看到茶几上的《飞狐外传》才豁然开朗——大概我是的确老了。
人过了五十便开始走下坡路了,确乎是不假的。如今同辈都已多少生了白发,小一辈的也是过了二十。已是年底,当去本家那里走走,跟同辈们喝上一杯。不知为何想起了魏忠,他三十岁便进了城,估计生活现已是小康;他的儿子魏成业也许有二十多岁,想来也已有了家室。我便买了酒菜,往魏忠家去。
我一路上心里却不平静,总是想着魏忠的儿子六七岁时的模样,或许是整天看那群六七岁的孩子罢。脚下街道的两旁树渐少,车喇叭也消停下来。接着拐入一个小巷子里,小巷两的墙砌了水泥,加之很高,顿然如走在迷宫里了。脚下的路似乎是格外软,像是踩了棉花:我便开始感到了一种梦幻。
记得幼年的成业是极其乖巧的。他皮肤有些健康得发黑,但脸颊却有红晕,眼睛确乎是美极,像是镶的两颗灌水的玻璃珠,我曾对他父亲说:你知道么?你娃儿的眼睛能迷倒好多女孩哩!他父亲答:嘘,别这么说,别教坏他了……我便只好不甘心地住口了。
成业也会背些唐诗。从前许多亲戚聚在魏忠家里,百般无聊,成业便来背唐诗。有时是“床前明月光”,或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他表情很严肃,一本正经的样子诚然让我们觉得好笑。他有时也会背错,譬如“日照香炉生紫烟”,他总会背成“生系烟”,所有人先是显出疑惑的神情,不就便笑作一团;成业却无从知道他们笑的原因,只是跟着大笑罢了。
我也曾教他“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他竟也记住了,听说居然还在亲戚面前背过几句。
那日,我问他:“你可是知道你父亲为何给你取名‘成业’?”
“他当然是希望我成大业咯!”他回答得很是干脆。
“那你能成大业么?”我或是无聊到极点了,竟问起孩子这类问题,“可是你连你的姓都不能写啊。”
“爹说上几年学,便是有文化的人了。有了文化就自然能成大业。”
我也未继续追问。后来成业果然被送去上学了,并且听说成绩一直是很好的。
巷子的确是像迷宫的,无论如何也走不到尽头。巷子里无风,更添寂静,倒让我有些惶恐不安。
我愈发急切地想见成业一面。我想,如今他家大约布置得很精致罢,因为成业已真的成业了;他家墙上应该挂有价格不菲的字画,或是其他富贵人家的饰品。——没想到魏忠家已经发财了。
正想着,眼前便是魏忠家的门。门上贴着门神,都已泛黄,自然没了狰狞的神色,门上却没有珠宝装饰。我也
不惊奇,因为有钱人家通常不爱张扬,须防人起歹心。
我轻轻扣开门。为我开门的是魏忠。
“啊啊,兄弟,好久不见……我买了些酒菜,过年了,兄弟总是要喝一杯的……”
魏忠很欢喜似的接过酒菜,热情地邀我进屋,然后急忙吩咐妻子备碗筷。
我便围着他屋里参观,只见屋里墙壁已有脱落,家里仍是用老式电视机;板凳看来也老旧,甚至有两根已少了一条腿,桌子也有些松动。我不免惊讶了。待到坐下来,我才询问起成业的事来,“你儿子怎么样了?还没下班?”
他却突然面色变得严肃,不就便愤愤地说道:“他不争气!”
我慌忙抬起头,“怎么了?”
“他——他还没工作。”魏忠说得很没有底气。
“现在年轻人都这样,没关系的,等他这年纪过了,自然收心了。”我笑了,觉得他大惊小怪。
“你不知道……”他摇着头,泯了一口酒,此时面容已憔悴得不堪。
我连忙端起酒杯,“别急,来,喝一杯。”
他碰过杯后又泯了一口酒,这才叹息到:“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他的确是找不到工作……”
“啊”,我几乎尖叫起来了,“成业成绩一直很好,不是么?想来定是进了好大学的,怎会找不到工作?”
“哎……他成绩起初便不错,可是……”魏忠毛毛虫似的眉毛突然间蜷缩成一团。
“成绩好还这样?我不信,到底怎么了?”
“我们通常是不过问他的功课的,单是告诉他要用功;他也争气,于是我们便只知道他成绩确乎是很好的。有一回,他从学校带了一张获奖书回来,上面大大的写着他的名字。”
“后来他又得了好些证书,挂在墙上好看着咧!——可惜现在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后来,还有几个穿黑西装的来……”
老魏脸皮底下便渗出自豪的笑容,但随即又做出哀苦的神情,眉毛又成了蜷缩的毛毛虫。
“可他不高兴,说是太累。我说,孩子,忍忍吧。他也忍着。每天总要午夜才睡觉……真苦了着孩子……”
魏忠夹了一大口菜,猛吞一口酒,以至于忘了正举着酒杯的我。他脸上仿佛突然多了几十条皱纹,声音也格外低沉,倒令我不禁想到了大庙里的铜钟。
“再后来可就两样了。不知何时起,就有老师开始打电话叫我去学校了:说是成业成绩又下降了,功课没做完之类。”
“我便与他谈了许久,问及功课是怎么一回事,他只摇头,说那太多,实在完不成——成业向来是比别的孩子贪睡的,也是事实;自然是要多休息,也难怪他无计完成了——可后来这样的事多了,我们也只管骂他,毕竟不能眼睁睁看他这样。”
“可又能怎样呢?别的孩子大抵是可以扛过来的。一来是本身垫底,不做功课倒也无妨,连老师也不太管教;二来是整天挨骂,也是几乎不完成功课的;三来是确实能完成的,或有些时候质量并不怎么样,但要论优秀的人,也一定就在这当中。——老师大概是这么说的,还说成业就快到天天挨骂的地步了。”
“啊?”我呆呆望着他,“最后呢?”
魏忠停了筷子,继续说道:“最后他考上了大学,但听说那所大学也不怎么样……到了找工作的时候却困难了……从前一心读书,连自己的衣服也补不了;至于读书,也还是没能读出个名堂来。这才落了个两难的境地。”
“他是要回来了。大约再过半个小时左右罢。不知道他整天在外面干些什么。哎……”
我突然感到从前那双注水玻璃珠似的眼睛黯淡了,耳边的唐诗似乎也快要消逝,我极力希望抓住它,它却像鲶鱼似的飞快的溜走。心里是说不出的紧张。
“哎……可惜了,现在已经好晚了,只好改天再来见他……多保重,下次再见吧。”我说。此时此刻我却丝毫不想见成业了,甚至连想也丝毫不敢。成业回来会怎样?大约我心里也是有些想象的,或是因为害怕才不敢再想。
我于是匆匆告别了魏忠,告别他家的老墙壁,老电视和老桌凳。——或许还连心里对成业的某些念想,也一同告别了。
天已是黑透了,面前的小巷错综复杂,在朦胧的夜色中,在昏暗的灯光下,阴森似乎也是一种静谧。地面看上去像是蛋糕,踩上去却是硬的;静谧中我也轻而易举斩断了残存的幻想,坚定地迈着大步走远了。
天上的月亮亮得刺眼,同时也是残缺的,一路上我所看到的,总是存在这刺眼的残月。渐渐地,在这刺眼并且好似将要永远刺眼的破损的月下,依稀的车流声便在我耳边飘荡了
【挥弦爹点评】想不到小子能写出如此的故事来,有欲说还休的味道。我倒是从中读出了他对未来的某种思考。今夜就此文探询于他,寥寥数语。究竟还是没弄明白。感觉太像我的感受了,或许,他是以我的角度在写罢,可他终是没有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