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有两件压箱底的大衣。
以母亲年近八十的年龄,以及我记忆中见到她穿这两件大衣时大约四十多岁,如此推算,大衣至少也有三十多的年龄。
一件是雪花呢的方领大衣,黑呢子的底色上有雪花状的白点点;另一件则是灰土布大衣,不过里面夹层是绒毛的,以前棉军装和棉军帽上那种咖啡橙的绒毛,手感很柔软。
灰土布大衣偏瘦,适合深秋或初冬时穿,里面不用穿棉袄;雪花呢大衣则偏肥,可以套在棉袄外面。
怎么说呢!我但凡看到母亲穿上这两件大衣,立马觉得母亲像是换了个人,土鸡变凤凰一般。前一会还是穿着旧衣旧袄的农村妇女,转眼之间就变成城里职业女性的模样,十分有气质。
母亲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所以对这两件大衣十分钟爱,经常让它们躺在她那那红漆旧箱子中,只有到出门走亲戚的时候,才舍得拿出来穿几天。
母亲生得骨架较大,称不上秀气,但皮肤白净,长期的农村劳作生活也没让她皮肤粗糙,这在农村妇女中很难得。所以她一穿上这两件大衣,立刻显得光彩照人。每次去舅舅家,舅妈也总是称赞不已,多少带着些羡慕的成份。
同村的妇女回娘家,个别要好的,也经常来向母亲借大衣,好在娘家人面前长长脸面。至于大衣长短肥瘦是否合身,全顾不得了。
除此以外,给大衣提供外出亮脸的机会不多。当然每年阴历六月的盛夏,母亲总会打开红漆箱子,将大衣和其他衣服抱出来在阳光下暴晒一下,拍拍灰尘,又小心收回箱底,放上樟脑球。也算亮一回相。
我在高中和大学时,读各种杂书。曾读到一篇小说,内容已全然记不得,但有个细节描写却印象深刻,女主人公当时走在深秋的路上,穿着母亲的旧呢大衣,片片梧桐叶子落下来,白晰的面孔在黑呢大衣衬托下,愈发显出象牙白的细致来。
小说的女主人公呈现给读者的是朴素和高雅的美。我当时立刻联想的情景,便是我自己穿上母亲呢大衣的模样。
我没去想自己既没有高挑的身材,也没有象牙白的皮肤,举手投足也与高雅沾不上边。
不过在那个充满幻想的年龄,好像从来没有沮丧。当时读了许多琼瑶的小说,女主人公都是灰姑娘,破衣旧裳也难掩绝代风华,白马王子经过时,慧眼明睛立刻识得外表蒙尘的名姝。于是王子伸出手,灰姑娘骑上王子的白马,和王子一起驶向幸福的远方……
那时,我们都坚信自己不必坐着南瓜车,身着晚礼服,夜夜出席皇宫的晚宴,一样是能等来王子的灰姑娘。
可母亲不一样,母亲深知旧棉袄外罩上呢大衣的功效,所以很是关注我们兄妹的外在形象。即便我和妹妹成家生子,回老家时,我们的衣着装扮也禁不住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经常得到批评。
母亲是“要好看”的人,哪怕到了现在的年龄,出门或会客时她也十分关注的自己的衣着。我们有时不耐烦她过于挑剔自己,都跟她开玩笑,“行了,谁关心你这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太穿什么衣服呢!”
但她依然执着地关心自己。
母亲又是节约的人,她并不舍得添置多少新衣服,所以我们兄弟姐妹买的衣服,大部分依然被她压箱底地收藏着,偶尔亮亮相。
尽管如此,新衣服买回时,她会左试右试,看看长短肥瘦,领囗钮扣是否合适。不合适时,她会戴着老花眼镜,手拿针线,稍做修改,修改完成时,心满意足地将它们收挂起来。
我和妺妹现在多少有点遗传母亲,不是遗传她的“要好”,而是遗传了动剪刀和针线的本领。我和妹妹都敢于对不合适的衣服,大胆地一剪刀下去,希望能化腐朽为神奇。
成功率只有一半,反正认为那一半不成功也没啥可惜的。
前几年,帮母亲收纳衣服时,发现母亲的衣服居然比我还多(当然多数都是子女们成家后为她买的)。她大方地提出将两件大衣准备送给我,说反正我也喜欢动剪刀,那么就让我改了穿。
我心中窃喜,那两件大衣穿在母亲身上,但也一直在想像中穿在我的身上。我又记起了那个穿黑呢大衣,有着象牙白的皮肤,走在深秋落满梧桐叶的路上的女子,记起她那朴素的却又让人惊艳的美。
等我套上大衣时,不禁大失所望,那是怎样的呢大衣啊,笨重的面料、雍肥的尺寸,我穿上它,分明成了契科夫的《套中人》。
是我个子太小?是我没有惊艳的气质?不管是什么,我连对它动剪刀的欲望都消失了。
我最近因考虑对一件闲置的男式羊绒大衣动剪刀,准备改了自穿。爱它那深藏青的颜色和轻盈的面料。
于是想起母亲的呢大衣。
想起那个深秋梧桐路上的女子,她朝我走过来,又走过去。
她并不曾为我停留。
恰如我的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