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与陈福桐的交集及周沆史料探寻

上世纪90年代初,五舅从遵义寄来陈福桐先生所写的《我认识的遵义三位辛亥老人》。陈福桐是贵州文史馆德高望重的学者,1917年生于遵义,被学界尊为“贵州文化老人”“贵州历史掌故辞典”。他在文中提到我的先辈周沆(字季贞)“曾去伪满洲国任中东铁路理事,到日本见过裕仁天皇”,还描述其解放后“响应爱国卫生运动,上街打过蚊子”。这类看似平淡的表述,搭配“看不出政治舞台上显赫一时的气势”,让人格外不适——“显赫一时”暗指周沆1912年受蔡锷之令随滇军入黔任政务部长(省长),字里行间藏着80-90年代地方史学书写的通病:受政治偏见影响,将复杂历史人物简单标签化,全然忽略家族传承中周沆的自我澄清,比如“未刺杀蔡锷,是放蔡锷入滇”“去过日本,但未向天皇下跪”。这种不尊重让我搁置了拜访陈老的念头。

2006年,一次偶然的网上查阅,我发现1996年国家出版社影印出版的《满洲边年纪要》,署名竟是“遵义播州周沆”。家族中从未听闻这部关于东北的著作,地方文史资料也无记载。我让在南开大学读书的儿子查证,确认此书为周沆所著。尤其书中王清源的序明确记载,周沆1931年以前已赴东北,这与“1932年去东北”的说法相悖——可见其担任中东铁路理事应在1931年,而非1932年以后,那些延后任职时间的记载并不真实。这一发现让我兴趣更浓,遂让儿子复印资料寄回,转寄给年近九旬的陈福桐。不久后收到回信,他称已将资料复印转交给贵州师范大学、文史馆、社科院等机构,还谦逊地说自己只是“传声筒”。权威学者的重视让我既意外又感动,只是想起文中的偏见描述,仍觉复杂。

从此我开始系统搜集周沆的资料。在持续整理中,我查阅到《遵义文史资料》1984年第八期收录的周沆遗作《季贞六十九岁自述诗》,翁仲康为其作注。结合抗战时期的相关史料进一步分析,再对照地方文史资料的记载,得以明确:1937年,宋哲元曾任命周沆为北平首席代表,负责与日军谈判。这一发现让我重新审视陈福桐文中“伪满洲国任职、见裕仁天皇”的说法:溥仪作为伪满“皇帝”访日是在1935年4月和1940年6月,而周沆1933年已回北平,不可能随行。“见天皇”更可能发生在1937年——当年张自忠率17人访问团赴日谈判,主要成员确受裕仁接见,周沆若在其中,恰与二舅周建初(高级教师)回忆的“周沆说‘我去过日本,但未向天皇下跪’”吻合,作为中方代表坚守礼仪立场,与史料逻辑完全一致。

后来想当面拜访陈老,结合新史料探讨周沆经历时,却得知他已于2010年4月17日仙逝,未能谋面成了我难以释怀的遗憾。

再去遵义时,我把这些事讲给五舅,他提起二舅周建初。当年五舅将陈福桐的文章拿给二舅看,文中“伪满洲国任职、见裕仁天皇”等内容,让素来温良的二舅罕见动怒,气冲冲地说“这些人都没有一个是好人…”。二舅曾为文史资料选集提供不少周沆的资料,包括晚年澄清细节,却被翁仲康等地方研究员臆断处理,导致地方文献多有抹黑。有次回遵义,大舅(退休总工程师)还责怪二舅,觉得若不把这些细节说出去,便不会有争议。但我认为,历史真相不会因沉默消失,反而可能因模糊被曲解。

接触周沆史料越久,越体会到历史研究的认知是逐步提升的过程。当下提供的资料,可能被不同立场者利用、曲解,甚至挖坑,还要面对“真实性”的质疑,个中滋味冷暖自知。

比如2017年,贵州省社科院编写《贵州二百历史名人传》(与贵州中华文化学院合编)时,我找到主编王任索,询问周沆传记的撰写人选,本意是提供十多年来收集的原始资料供学者参考。他起初说“自己人不能写自己人”,看了资料后却认可其价值,提议由我撰写。这份信任让我更坚定了还原周沆真实面貌的决心。

回望这段历程,最感激的是陈福桐老先生。他对《满洲边年纪要》的重视,给了我勇气与信心——连史学权威都认可周沆的著作,我作为后人更有责任厘清先辈的真实过往。可以说,正是追寻着他的脚步,我才完成了《贵州二百历史名人传》中的周沆传记。

愿老先生在天有灵,能看到这些文字,看到我为还原周沆历史所做的努力。追寻其真实过往,不仅为家族记忆完整,更是想在时代偏见中为先辈争一份客观公正。那段因史料结缘的交集始终提醒我:还原历史或许漫长,但唯有坚持,才能让后人看到一个立体、真实的周沆。

作者:张成义

2025年7月14日 于贵阳


扩展阅读:

1、陈福桐所述周沆伪满洲国相关记载考辨(上)——基于与王清原《满洲编年纪要》前言的对比分析

2、陈福桐所述周沆伪满洲国相关记载考辨(中)——基于与姜亚沙、王清原文献的对比分析

3、陈福桐所述周沆伪满洲国相关记载考辨(下)——结合新史实细节的终极厘清与重构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