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晴冬天的阳光容易让人忘记时间的存在。傍晚，她站阳台上看对面裹满两层楼的爬山虎枯藤，夕阳余晖洒落在背阴处半绿半红的叶子上，朝阳一面几片叶绿叶似乎做着最后的挣扎，全然不管早已过了立冬。是看不到来年的绿意丰肥，她心想。转过身朝屋内喊一个姑娘名字，问她，这个火炉城市还有哪里没去，她愿意陪她去。在她们离开这个地方之前。姑娘来自离大海最远的城市。她有关于那个城市的记忆。最后说起还没去的地方是归元寺。这是她第一次明确地主动去到一座寺庙。在过去踏进有名或者无名的寺庙的门也不在少数了，她想不起有起念于本心而特意前往的。一路上她告诉姑娘这个城市与她多年前离开时的变化，她知道哪处隧道两侧的绿化带里凌霄花替换了迎春花，哪里的商铺拆掉变成了小公园。还告诉姑娘运气很不错遇见了很有秋天样子的秋天，在这个几乎没有秋天的城市。

去到归元寺，进到院门的那刻，她说这儿有了改变。十多年前，她来数过罗汉。她和姑娘按着线路指示径直找罗汉堂。两人默默看人合掌跪在蒲团上，不知道他们祈祷的是什么。她和姑娘来这里的目的是告别。姑娘问为什么叫归元寺？她没有冒然回应，说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归是返，离别也是各自的返。云来云去，水来水走，尘世离别相遇或许是无尽的返。两人谁也不说离别的话，在阳光里闲走，听到有人诵经，她说是《大悲咒》。姑娘喊她姐，问她是不是很喜欢？她没有正面回答，说平时听听很静心。寺庙比过去扩大了。两人转到四面观音像前，有人许愿挂符。两人都建议对方也许个愿挂个符，却谁也不去挂。看人家挂的符，姻缘符平安符升学符密密匝匝挨挤在一处。每一个符都是一个故事。一个符上写“一起到白头，一起去焗油。”许这样的愿，猜想大概正是谈婚论嫁的阶段吧。似乎所有的开始都是美好。太阳西坠，两人步入林荫小道，身上被阳光覆盖的温度瞬时静下来，空气里有树木清香，用力嗅嗅，分辨不出到底来自哪棵树的香。

从归元寺出来正是飞鸟归巢，步履匆匆的行人往家赶的时候。重逢或者话别在餐桌上，似乎从来都是酒在做着见证。薄酒不诉离殇。分别或者重聚，她早已不在生命里剐刻记痕。那天夜晚的月亮很美。夜色里，车流喧嚣灯光喧嚣，两人笑声响落在喧嚣声里，溅起的涟漪荡浅了几分夜色。

还是阳光。打在红门上，落在双掌合什闭目唱诵经文人的头上、后背上。这是一张照片。拍在寺庙里的照片。这张照片她常常从暮色未临看到窗外高楼里的灯亮到比星星还亮。记忆是什么呢？是如卷起来的画轴还是收藏起来的无声电影？照片里的寺庙多年前她是去过一次又一次的。在她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在她青春懵懂的时候。要么是在夏天要么是春节，全是阳光天。

她再次踏进寺庙时青春已落在身后很远了。站在蒲团边，初冬的暖阳从大门铺进来，她心有念生，这次会不同。仿佛有道不明的等待被阳光晒过了一遍又一遍。当她听到《大悲咒》唱诵时，那道被阳光晒过的等待安然落地。照片里的阳光是许多年前沐浴在她身上的阳光吗？她少年时无知无畏在这个寺庙里前前后后转来转去，再到后来有了女孩子的矜持，只是站在香炉边站在阳光里静默等同行的人。长风埋往事，阳光呢？阳光是用来写无字预示的么？照片里的阳光带她回到多年前的傍晚。她每天上晚自习前爬到楼顶，傍晚的天光是有颜色也是有声音的。褪去喧浮的天光清远空灵，轻易就勾起思家的心声。她站楼顶晚风中默默流泪，看着家的方向，视线里能看见这个寺庙。那时她不会知道多年后会在这个寺庙在初冬阳光里听人唱诵经文。世间路何其多，花香有路，文字有路，灵魂也有自己的路吧？

某个暮色里她对那个笑起来眼睛弯弯似月牙的姑娘说，她忽然觉得所谓的老灵魂是在人间世情里积累出智慧，就在某个方向某条路上或者在画里在文字里等待一个又一个在人间迷惑的小灵魂。她多次坐在窗边发呆的时间里看过一篇又一篇的文字。她想说文字也是有声音的吧？一如她常在水边江边独坐听水声，流过大石头和小石头的声音是完全不同。文字里的声音是呼唤，仿佛等候她久矣。就像照片上的光，阳光里的经文唱诵等候久矣。要走过多少路才会听到这个声音？她花很大心力在生死间走过的那条路，那条向内而行孤独无光的路。她当是安，封心筑茧的安，灵魂的栖居。她在文字里听见声声呼唤的安、安、安犹如人生最初来自母亲怀抱的安。从出生到出门再到出去及至最后的叶落归根，出与回，人之一生身和心都在路上。唯心安才身安,最后的回。声声温厚的呼唤来自灵魂么？她仿若“看见”自己如块憨玩的小石头自以为清醒地路过人间，以为自己是浮生浮世的过客，心无挂碍。没有挂碍么？即便偶尔被啃噬的折磨，灵魂里的痛苦是哪里生出来的？她在沉稳的呼唤声里落下泪来。她想起戈壁和草原上随风流浪的风滚草，随适而安。心安不生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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