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父亲留有一张我们儿时在公园里散步的照片。照片中我的父亲在一个石板椅子上拉着我的双腿,让我在上面练习倒立。父亲身材高大,但他并没有蹲下身来取景,这就显得照片的左右相差十分明显,左边是他站立望着镜头的身子,而右边则是朝着地面看,生怕会摔倒的自己。当时的公园偶尔会有一些照相师傅,如果你想拍照,可以叫他过来。我和父亲其实留下了很多的照片,但都是一些压腿,抖空竹之类训练的照片。照片中的他站在旁边,双手往后背,与其说是父亲,他表现得更像是一个老师,他流露出的基本都是一脸不屑的样子。以至于后来我再看到这些照片的时候,就忍不住问父亲,“我表现就真的有那么差吗?怎么照片中你都是一脸嫌弃的表情。”其实父亲长得十分英俊,这也是母亲最终会嫁给父亲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但是他在拍照的时候总会有那么一脸窘迫感,所以就导致父亲看起来并不是十分上镜。照相机镜头对于他来说就像是我的外公,目光死死地盯着这位准女婿,两个人相对而坐却找不到话题,只能一言不发,所以显得非常不自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这是严师出高徒!我要是不这么对你,你能有今天的成绩吗?”父亲答非所问,他以为我是想要问他当时为何对我那么严格,但是我只是想跟他说照片中的他莫名其妙得会引起我发笑而已。我回答道:“有虎父无犬女。”然后他故意对我挤眉弄眼,搞得我哭笑不得。我想进一步解释,但是父亲年事已高,感情方面已经收敛的很紧,当别人对他评价时他竟然表现得比一个小女孩还要害羞,所以我也不由得作罢。


丈夫不喜欢拍照,然而女儿却恰恰相反。我也很喜欢拍照。这可能跟性别也有关系。自从有了朋友圈之后,我的拍照就更加频繁了。我的丈夫会说:“哎呀,整天拍照吃饭都要多一个步骤了,别人的是洗手吃饭,你就是洗手拍照吃饭。”然后故意把脸歪到一边,用余光撇着我,这种表情在他感觉到别人干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的时候就会表现出来。他看着我的时候,就像是在看一个疯子一样。“你这表情,该不会以为我是一个疯婆子吧。”“这我可没说过哦。”他是广东人,吃不了辣,然而对于贵州人来说,不辣的菜是没有灵魂的。我回娘家的时候就喜欢带一些辣椒之类的特产回来,当我把一些干辣椒当做零食一样直接吃了起来。这时候他的脸上表露的也同样是这种表情。还好我不会做饭,要是我在家做饭的话,恐怕这会让他更为吃惊。


我喜欢拍照,但是我只喜欢自己帮自己按下快门。就像你去理发,去吃饭,去超市。这些场合都离不开人的帮助,其实这也并没有什么不妥,只是面对这些不熟悉的人,如果还要装作很热情地跟他们打交道的话,这样是很吃力的。所以这些貌似热情的服务背后,我就莫名感觉有些人在窥视着我的生活。他们走到了我们不应该有的距离。拍照同样是如此。所以我愈发觉得手机拍照真的是一个伟大的发明,让我们能表露自己的真实感情而不受别人的困扰。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别人帮你拍照的时候,特别是不熟悉的人,你会显得一本正经,而当自拍的时候,又会显得龇牙咧嘴。


我常拿着女儿的相册出来看,我翻页的时候好像女儿就伴随着我这个翻页的动作一步一步长大。女儿出生之后,我的时间观念就以女儿作为标尺了。比如说2008年,很多人会想到北京奥运会,而我会下意识想到的是“2008年,哦,女儿六岁的时候。”如今女儿越长越大,所以我在这条时间线上经历就越来越多。我感慨着时间的快,不仅仅是针对女儿的成长,还有童年,恋情,以及公司的发展等等。回忆并不会给你留下有形的事物,只是会给我带来一种如同流水一般的感觉。我时常会陷入遐想,我们逝去的时间最终只剩下这翻页的动作了。我们觉得时间珍贵,这当然没错,只不过这需要在某些特定场合我们才会意识到这一点。酒鬼从酒桌下来,早上的闹铃响起,在这些场景总会扰乱我们正在进行的依依不舍的活动,所以我们因为这些遗憾而愈发感觉时间宝贵。但是很多人所谓的宝贵,只是因为消遣的时间不够充分而发出的感慨罢了。生活哪有没日没夜的狂欢?很多时候并不像我们想的那样。


生活中只有特定的事件才值得我们纪念。我们在拍照的时候我们这个隐藏的想法就会暴露出来。父亲觉得我小时候的杂技训练很重要,所以他拍下来了;他觉得我取得荣耀的那一刻非常值得纪念,所以在我军营领奖的一刻他也记录下来了。但是像是一些生活方面的小场景,像是我们一起在家里吃饭,在演出的路上等等,却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来。我们都觉得我们在行走,在发呆,在聊天的时候的拍摄的照片会十分地无趣,这就是我们主观赋予这些照片的感受。我们平常忽略的,我们不以为然的,又怎么会重要呢。我们每一天都在经历,都在重复这些动作,假如你觉得还不够,还需要用画框把它框起来加以细细品味,那你的脑子可真的出了问题了。海绵宝宝有一集就说到了拍照的事情上。海绵宝宝有着恋物癖,他对于用过的物品都舍不得丢掉,然后导致家里垃圾成堆,都装不下了。恋旧是人类的一种普遍感情,但是我们恋旧还没有达到这么丧心病狂的地步,所有一切都要保存下来。这样的人不多,很多时候恰恰相反,对于一些难能可贵的美景,有些人头也不抬,直接路过了。生活里面的很多有趣的事情就被忽略掉了。我年轻时候随着父亲的杂技团走南闯北。有一次有一个父亲当年的同事和我聊天,按照辈分我应该叫他伯伯。“那时候我们在路上的时候,我爸开着团里的货车,真是太有趣了。”“哦,是吗?你是还没经历太多,在路上的颠簸可就够受的了,还有加油啊,还有车子的维护啊,无休止的表演让人疲惫不堪,哪还有心思欣赏你说的美景。那时候可不比现在啊。”在我看来美好的一段时光在他看来仅仅只是劳累奔波不值一提的往事罢了。


我很喜欢一个摄影师,他叫迈克尔·沃尔夫。他会拍一些生活中非常零碎的图片。比如说一个人的指甲啊,或者老旧的路牌啊,或者在路边人们晾在防护窗上的衣服等等。太过于熟悉,反倒容易被人遗忘。在他的照片中有种生活的独特的美感。你看完后再顺着窗外看过去,你会惊呼“哦,原来生活是这样子的啊。”人们看到上帝的狂喜其实与孩子看到草蜢的心情是一样的。我们在一些生活的小事中发现里面的趣味,可惜这种小小的喜悦我们只能放在心里,而无法与别人分享,因为假如说出来的话,恐怕连自己也会觉得这实在是太无趣了。对于生活的体验第一次跟第二次给人的感觉,已经是天壤之别了。就像公司刚搬来这里的时候。我当时和丈夫在选址,对周围环境仔仔细细都看了一遍。我们从地铁站附近走到这里。当时也是刚下完雨,路面都是湿的,那时候是周五,学生放假。我看着许许多多的人在红绿灯等候,然后往着各个方向走。像是被打散的保龄球。那边有一排楼层不是很高的居民楼,装修有一种欧式风格。但是一楼是商铺,可惜房子经过他们一番改造后风格变得乱七八糟。在往上则是高高的商品房。那时候一切我都是看得这么仔细。然而现在我走在同样一条路上,感觉一切习以为常,似乎这样才是正常的样子。心里再也没有丝毫当时的感觉了。我知道环境并没有发生什么实际的变化。


公司的演员们在训练的时候也曾经问过我这一个问题“这个动作观众是根本看不到的,你看这个转身的动作,我们完全是背着观众的,我们双手怎么摆放到底有什么关系!”我能回答的却只是要注重细节。我说不出缘由,并非我不知道,只是我不知道该以什么口气或者比喻才能让他们明白这一点。埃及为什么会有金字塔这么宏伟的建筑呢?历史似乎没告诉我们答案。留下的零星的埃及古文字,造型夸张的雕塑,形式各异的金器只能让我们更为费解。假若有一句话表明当时人们琐碎生活的心情,哪怕这句话只是一个语气词,又或者只是一幅一群商旅在金字塔的阴影下躲避阳光,休憩的时候喝水的画面,凭着这些片段我们就或多或少能够知道这座建筑在他们心中的分量和造出这样建筑所需要的代价。正是因为这些细节,我们就不用胡乱猜想这是否是外星造物了。容易忽略的细节最终会导向若隐若现的真相,所以它们是非常重要的。通过演员背后的小动作,我们就能清楚演员们是否在用心工作,是否对于训练有所抱怨了。


所以我现在时常感到遗憾,假如当时我们的杂技团能留下一些上面所说的零碎的物件,那会有多好。这些演员的照片,这些表演的场景,这些传承的物件,不可否认都非常重要。但同时这些物件经过人为的修饰伪装已经开始变得不真实了。照片中的笑脸像是挤出来的,舞台的布景是故意摆放上去的。我们这股天生的警惕心理就会表现出来了。我们看到这些物件的时候,就像是一个正在舞台上的人,跳完这段舞就转身离去,他的一生只活在这一个舞蹈里面。又或者他抛完这个球,便随风飘散,以至于球都没接住,这个球就在那地板上来回弹跳了一百多年。这些不是真实的人物生活,仅仅是时空中穿梭的幽灵,不过我们捕捉到了这一瞬间。这便是我们所谓的证据。我要的是演员的欢声笑语,嬉笑怒骂。然而这些承载着我们思想感情的东西,我又如何能找到一个容器,就像装载一瓶水,又或者一包饼干一样,完整把它们保存起来呢?


家中的杂技传承已经有两百多年了,从1806发展至今。两百多年,对于一个人有限的一生来说是不敢奢望的。我们给它起了一个很好听的口号:“辛式杂技,传承两百年的中国艺术。”文化脱离了人当然无法存在,但是对于文化传承而言,似乎只有脱离生命才能真正算得上是真正的永恒。就如同情人许下的诺言:山无陵,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这里的山盟海誓是以非生命的物质作为类比的。生命的有限只能证明它的不可靠,所以想到这一点,我就感到一种以人类的有限挑战时间的无限。我必须要走下去,然而我一定会挫败。“我们是杂技世家,一直在传承者,到现在已经有两百多年了呢。”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固然没有说谎,但是里面会给人一个概念上的误导。这么说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我们在卖力地引以为豪地在经营着这一切。其实说到底许多百年老店之所以能经营这么久的原因是当时的人们囿于学识的束缚,只能呆在自己的家庭中传承父业。出生成长,很少离开家门,所以对于外界纷繁复杂的世界就一无所知。他们或许少年学成的技能只允许他们进行家里的传统手艺。现在许多百年老店在炫耀他们的历史,以增强他们的名声。但是有许多只是假模假式地向观众诉说这些年风云变幻中他们不变的坚守。他们在传达,这是一项家族的事业,为了不砸自己的招牌所以商品肯定是有所保障的。我们的杂技同样是如此。坚持实属难得,并且两百年的传承更加不易。我看到的只是祖辈艰辛走过来为我打下的基础。如今时代在变,我们的传统也需要变一变了,不然我就是对于事业的不负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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