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一直被我忽略着,有时我甚至还有些怨恨他,因为高大强健的他时常会惹得体弱多病的母亲伤心落泪。而且,他做事情从来听不进任何人的意见,一辈子如一日地固执、寡言、易怒。以至于,我认为他的内心跟他的外表一样足够强大,不需要任何人的关心和体贴。
今年正月初一,我早早地就带着孩子回娘家拜年。一进烤火房,便发现房间里与往年有些不一样。原来,新置了一个封闭式的柴火取暖炉,替代了过去多少年来一直沿用的大火盆。房间里不再是烟熏火燎的,而是又暖和又干净。炉口上还可以煮开水,周边的圆形桌面上可以放食物和茶杯,真是又方便又安全。父亲说,这是专为母亲购置的,因为母亲年事已高,精神不好,又有冠心病和爱打瞌睡的老毛病,万一身边无人照看跌倒在火盆里就麻烦了。我不禁有些感动,为父亲对母亲的这种少见的温柔。我和父母围坐着在火炉边烤火、说话。
母亲歪坐在椅子上,笨重又老迈的身子让人感觉她哪怕是稍微挪动一下都非常困难,她基本不说话,只是微笑着看着我,似乎在听我说话,又似乎没听见我说话。从去年开始,母亲突然变得这样没有生气、麻木而迟钝了。只有那脸上温和的笑让我知道,见到我来她是真 心的高兴。父亲在一旁不时地添加柴火,不时地将炉子上的开水倒进哥哥嫂嫂们送过来的开水瓶里。我在心里暗自庆幸:幸好父亲身子骨还好,母亲才可以得到更多一些的照料。
可是,突然间我却隐约听到低低的抽噎声,更让我不敢相信的是那声音竟是从父亲那儿发出来的!此刻,他正往开水瓶里倒开水,沸水冒出的白气正腾腾地向上一直漫过他的面颊和头顶。我有些惊惶地站起来赶忙问:“爹,你怎么了?!”
父亲哽咽了半天,终于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
我不知道,父亲早已病了。双腿关节疼痛,血压持高不下,头疼头晕得厉害。一向身强如牛、吃苦耐劳的父亲竟然力不从心了!我实在不敢相信,我的意识里似乎从来没有产生过这样的想法。到底是他的牛一样的结实的身体,还是他牛一样倔强的性格让我们忽略了他的年龄和健康呢?仔细想想,父亲已是八十岁的老人,早该是享享清福的年纪了。而他,一直劳作不息,种田,喂猪,做饭,照顾母亲,无声无息地默默承担。我的心里突然感到一种酸涩和愧怍。
正月初八,我带父亲入住到市人民医院心脑内科。他的病,经过细致检查被确诊为老年人高发病:高血压,脑梗塞,情志障碍。但对于一向独立要强的父亲来说,这是他第一次感到病来如山倒,也让他第一次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也许,再强大的人在岁月和病魔面前都会变得颓唐和脆弱吧?我安慰他说:人老了,都会得这种病,只要坚持治疗,按时吃药就能控制和好转。我还特地恳请医生每天查房的时候,能够说点安抚和鼓励的话,希望尽快解除他情志方面的障碍。
每天早上,我都赶在上班之前买好早点送到病房。每当我气喘吁吁爬上七楼时,在楼梯口一扭头就能看见父亲早已坐在病房门口的椅子上,眼巴巴的正朝这边张望。每当他的目光穿过走廊移动的人影看到我时,木然的脸上就会立即现出笑容,黯然的眼神也一下子有了光芒。这情景,就像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终于等来失散的父母找到自己一样。我不禁有些鼻酸,赶紧加快步伐来到他跟前,把热呼呼的新鲜口味的早餐递给他。。。
有一天晚上,我带父亲到住院部楼下的餐馆里去吃晚饭。因为下过小雨,路面湿滑。父亲拄着拐杖,迟缓地迈着很碎很小的步子,我怕他摔倒,让他抓紧我。父亲很听话地配合着:右手拄着拐杖,左臂倚靠在我的右肩上,我扶着他一起慢慢地走过街道,缓缓地登上台阶。。。在我面前,父亲依然显得高大,只是步履已经蹒跚,腰背不再挺拔,言语也不再铿锵。不知从何时开始,父亲的固执和强悍也暗淡了锋芒。此刻,一个问题突然闪现:我们父女俩有多久没有靠得这样近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还是更久远?
记忆快速过滤,沉寂的画面渐渐在脑海里苏生:一个高大强健的中年男人匆匆行走在乡村小路上,背上伏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那一年,我得了伤寒病,高烧不退,母亲急得直掉眼泪。天刚蒙蒙亮,父亲就背着我赶往离家十几里的小镇医院。现在,那病痛的记忆早已模糊,我所记得的只有父亲宽阔的脊背和匆匆的步伐,还有父亲犹豫再三后狠下心来为我买的那枚月饼。可惜,那月饼在回来的途中因为我的昏睡不知遗失在何处了。回家清醒后我只看到了父亲满头的汗水和满眼的痛惜!那月饼,便成了我童年岁月中最甜美最忧伤的记忆。。。不知不觉中,这记忆,被岁月的黄沙掩埋得太深太久了。
经过半个多月的治疗,父亲的状况有了一些好转,至少在心理上他开始接受年老了就多病的现实。但他仍旧巴望着病情能够早点痊愈,因为他还惦记着那几亩相伴了一辈子的土地,他也担心着我每天在医院跑进跑出,耽误了给学生上课。其实,我知道,传统思想根深蒂固的父亲因为我这个出嫁女儿的全程照顾心里很不坦然。从他怅然的神情和不经意的叹息中,我看出他期望着他的两个儿子能来探望和照顾他。当同房的病友问他有几个子女的时候,他的脸色总有些黯然。我每每在旁边解释、安慰他说:哥哥们在乡下,农活忙,来回远,不方便,我照顾不一样吗?安心养病最重要。父亲不再说话,但我知道他心里一定难于释怀。
我无意评价哥哥们的表现。反躬自省,只深切地感到相较父辈们对我们小时候的悉心照料和付出,我们的回报永远都是微不足道。父母年迈了,我们还在习惯他的付出;父母力衰了,我们还没觉悟到自己的责任。将来有一天,或许我们能明白,只是会不会太迟了呢?
有一首给母亲的歌这样写道:当你老了/ 头发白了/ 睡意昏沉/ 当你老了/ 走不动了/ 炉火旁打盹/ 回忆青春/ 多少人曾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 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个人还爱你虔诚的灵魂/ 爱你苍老的脸上的皱纹。。。
这一个人,是我吗?是天下所有为人子女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