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阿拉斯加是野生动物的天堂，在170多万平方米的广阔土地上只有70多万人口，而且近一半的人口聚集在安克雷奇市区，无尽延绵的山丘，森林，草地和河流留给了那些爱奔爱跳的动物。据说阿拉斯加有大约3万头棕熊，10万头黑熊，4700多头北极熊，因此我们天真的认为，再怎么也得在马路上撞见几头饭后出来散步的熊，在溪水里抓鱼的熊，再来几头傻乎乎立在灌木丛里吃浆果的大灰熊。可是，几天下来，除了几只兔子和松鼠，我们什么也没看到。
等我们坐上Danali公园内的野生动物观光巴士，我才意识到，要看到熊不仅需要好眼力还需要好运气。导游是个三十多岁的微胖小伙子，一个人干着三个人的活，不但是40号游客的司机，负责全程7个小时的讲解，还得一路搜寻隔隐匿在几个足球场外山坡上的动物。
巴士穿过崇山峻岭，从人烟稀少开到廖无人迹，过了一个捎点，只有公园内的巴士才能继续前行，偌大的山野里只有一条狭窄的山路。路大约修于1920前后，当时为了防止熊的突然造访，沿路修建了几处专供厨师煮饭用的木屋，大多保留至今，除了这些小木屋和马路上的巴士，目所能及之处毫无人迹，。一切都是原始的地貌，连绵不断的山峰，宽大宏伟的峡谷，一马平川的草地，闪烁着阳光的银色条带河流，除了脚下的公路，一切看上去似乎一切还停留在几万年以前。
以大约40迈速度行驶的大巴到了一处突然停下来，导游提醒大家说对面有头驼鹿，我们直着脖子往导游所指的方向看了好久也毫无收获，直到我的视线跨过一道宽阔的峡谷，一路扫到对面山坡，才看到一个褐色的点在移动。用长焦镜头放大好几倍，黑点能辨出些头和尾的意思来。我实在不明白导游是如何开在驾驶40迈前进的车的情况下还能眼观八方，看到如黄豆大小的驼鹿。我们几乎全程都处于全瞎的状态，只听大家在喊，有山羊，有麋鹿，有土拨鼠，有野牛，有灰熊，我们满眼不是山便是灌木。好在导游都停车让我们慢慢找，慢慢看，像极了一个现实版超长“找不同”游戏，越往后到也是越觉有意思起来，那些和我们一般瞎的游客最后都发出长长的一声感叹，“哦！”
远处的山丘上有一头如生姜大小的大灰熊在踱步，她身披黄白的毛发，低垂着头，漫不经心地往山坡往上爬，后面跟着她两岁的孩子，挥动着相对短小的四肢奋力地向妈妈追去。他们穿过一小片树林，依旧保持着入林子前的队形，妈妈在踱，孩子在跑。妈妈突然扬起头在风中嗅了嗅，迈开她粗而壮实的腿横着山丘向前奔跑，看上去有几分急切，又有几分从容不迫。似乎没蹬几次腿，她已经跑过一面山坡、落在后面的孩子甩直了腿，摇头晃脑的跟上去。妈妈发现一处点心，一种能在地上打洞的松鼠，因为常被熊当点心，因此有了芝士披萨的外号。熊妈妈在松鼠的洞穴门口停下，阙起屁股刨起来，像一位翻箱倒柜着急找到心仪裙子穿出门赴约的太太。她卖力的刨着土，土屑在飞舞。孩子站在一旁好奇的看着她妈妈，看了一会似乎不明白妈妈在干什么，于是百无聊赖的瘫在地上，他又或许在想，“妈妈，什么时候才能吃到点心呢，我都等不急啦。”大家都站在车窗边，屏气凝神地看着，既担心松鼠被吃掉，又担心灰熊白费心机一场。等熊妈妈几乎将她自己埋进土一半的时候，她终于得手了。二熊香香嘴后一前一后踱步而去，留下一车感慨的人。
这两只熊大概做梦也想不到，不过是在荒无人烟的山丘上吃了一顿简单的餐点，竟还有40多双眼睛在不可察觉的地方偷窥，或许正如我们做梦也想不到，不过是坐了一辆观光巴士去野外看熊吃松鼠，怎么还有一飞船的外星人躲在遥远的外太空用超级望眼镜观察我们看熊吃松鼠时的表情，一面感慨说：“啧，啧，人类真是可伶，40多只关在一号笼子里，只能眼巴巴地看熊吃松鼠，真是可怜。”
4
对我和八方大侠来说，这将是一场难忘的记忆。我们从Danali往安克雷奇开回来的路上，八方大侠决定要为此编一个故事。
我们曾经在泸沽湖有过一次愉快的合作，将旅途经历和不着边际的幻想凑成了一个有意思的故事。我以为这次照旧是二人共同创作，谁知八方大侠霸了故事的开头就没停下来。他一面开车，一面十分投入的胡编乱造。
他说：“很久以前，人和熊和睦相处，人类专门为熊修建了一个名为，名为‘化斋寺’的地方，对，化斋寺，常年为他们供奉水果，额，蓝莓。于是大多数熊决定改为吃素，到化斋寺出家。
掌管化斋寺的熊叫方丈熊，他心宽体胖，他是第一只动员大家吃素的熊。后来地球资源变得日趋紧张，人类想要限制熊的数量，不但停止向化斋寺供奉水果，而且，而且还将山上所有的蓝莓树都砍光了。熊就还俗了，靠吃小动物为生。
一天一只大灰熊在追赶一只，额，一只什么呢？一只cheese pizza。龙游八方大侠看到chinesepizza无处可逃。 在一个山角落里，黑熊露出了尖利的獠牙。额，额，额，正准备下口，龙游八方大侠一个御剑飞行，然后，剑气拓云出，三下五除二就把黑熊打趴下了。然后，黑熊，吓得之后，赶紧的，连滚带爬的跑掉了。
龙游八方大侠救下了小松鼠，小松鼠对龙游八方大侠说：“感谢大侠救命之恩，但这山上有千千万万的cheese pizza”，哦，不，“千千万万的松鼠受到黑熊的，这种，这种，这种骚扰，每天要死好多的兄弟。救下我这一只，也救不了我千千万万受苦受难的兄弟们。”
然后龙游八方大侠就问：“这该如何是好？”
然后松鼠就说：“嗯，这样吧。我听说山上，曾经，几百年前，是没有这种食肉熊的。山上的熊都很friendly的，friendly的熊只吃蓝莓。当时，十几年前，额，几十年前，山上的蓝莓。额，不，几十年前山上的蓝莓就越来越少了。这时候山上的食肉熊就变得越来越多拉。而且食草熊也变成了食肉熊。但是我听说，这里有一只萨满熊，哦，不，方丈熊，他自从，即使，没了蓝莓，还是继续在山上的化斋寺里面….做一个出斋，出家的老和尚。你说不一定可以问问他，就可知道怎么让这些食肉熊变成食草熊。”
龙游八方大侠想，嗯，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我听到此处，以为他会停下来让我接，但他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好似一位正在创作中的作家突然有了一种非常好的状态，手指在键盘上不自主的跳起舞来。我们开回安克雷奇的路与来的时候是一样的，所以沿路景致都看过一遍。尤其又是开在一条车辆稀疏，空旷而无限向前延伸的大马路上，最是惹人发困。但自编起故事来，这位司机的精神愈发饱满，他双眼直视前方，一丝不苟的开着车，又专心致志地胡诌着。他在思考的时候，就以 “额”或是“不”来代替时间的空缺，短则几秒，长则几十秒，而我却在这等待中有了点睡意。但我想，我还不能睡，我还没出场呢。
他又编道：“如果山上的熊不吃肉的话，如果能收复山上的，这么多，200多只熊，让他们集体吃素，那也是好的。这个就不用妄害这么多生灵。’
因为龙游八方大侠是，是，是环，是，是环境爱护者，地球的，守护神。他也不愿意做无辜的杀生。所以说，他就说：‘好吧，那你告诉我山上的那只，那只化斋寺怎么走，山上的华斋寺怎么走。’
然后松鼠说：“这样吧，我一个人，我们虽然我们松鼠脚程很短，跑不了很多路，但我们有卫兵系统。是，你要是，我带你到我们下一个卫兵站。我们的卫兵站与卫兵站都是有草原狗。草原狗是我，我们松鼠是，是这一类的，是，我们胖乎乎的松鼠是草原的，额，草原小动物的领主。而，草原狗呢，他们只是草原上的一个卫兵。你，他是，我们卫兵系统是很发达的。地上有很多洞，那都是我们卫兵钻出来的洞。但是，你，你，你从这里。我带你到，到哨兵系统那里，然后哨兵系统自会引到你如何走到化斋寺。”
我想路况大概有点复杂？故事才讲得有点崎岖了？但讲故事的人心血澎湃，思维的火化在崩裂，只苦了听故事的人，早被他创作过程中反复回环的脑回路绕的头晕脑胀。
他接着说：“所以龙游八方大侠到了最近的这个，最近的那个，那个，哨兵站。哨兵站里的一只小，小，小土拨鼠，小草原狗出来。立正，敬礼，向他的首长，他的皇族，皇族敬礼。然后皇族的，这只，这只，这只肥松鼠就跟他说，‘这是，这是，这是，来解救我们的龙游八方大侠，然后，他是地球的环保主义者，然后，他说他要去面见我们的，额，面见，方丈，方丈，方丈熊。’
然后那只卫兵就说：‘哦，就是，就是那个傻子，不吃肉的那只傻熊。’
松鼠就说：‘你这个小孩儿，真没有礼貌，这个傻熊不吃我们，我们还要说他傻。那如果所有的熊，都像变得像聪明的，都聪明起来的话，把你的卫兵洞掘了，你都不知道，你都不知道为什么，还不知道怎么被吃了的。’
然后卫兵就说：‘是，是，是，首长有何吩咐。’
然后说，‘以后这个龙游八方大，你就只，你们这个草原卫兵直属龙游八方大侠指挥。龙游八方大侠下达的命令就相当于我们皇帝下达的命令。你们要对他言听计从，他想去哪儿你就带他去。’
然后小松鼠就说：‘是，首长。龙游八方大侠首长，龙游八方大侠环保主义大首长，大酋长，大首长，然后，你有什么吩咐？’
然后我，额，就说：‘我也没有什么吩咐，带我去，到，那个，额，草原里的那个，那个方丈熊那里。’
然后说‘好，那个，龙游八方大侠，请跟我来。’
然后那个，草，然后那个小，那个小卫兵鼠，就回到洞里面。回到洞里面，带上来一口干粮。它有一个小背包在后面。然后说：‘龙游八方大侠，这里要往前走一公里的，是我们的，是我们草原鼠的极限，到一公里那里有我的，有我的兄弟，哈利路亚，来向你，额，来接引着你走。这地方的话，我们该往东北走，有花利路亚，帕利路亚和塔利路亚。我们应该去花利路亚那里，那里是你要去的地方。’然后龙游八方大侠就去了花利路亚的地方。
花利路亚听了这个卫兵鼠的介绍说，‘你到我的洞里捡一块干粮赶紧回去吧。我来负责把龙游八方大侠引到霹雳吧啦那里去。’
然后就跟龙游八方大侠说：‘这里连着卡里库拉，卡拉玛拉，然后我们要去卡里库拉洞。然后他就，然后龙游八方大侠就顺着这种草原卫兵系统…….。’”
我困极了，双眼发涩，头脑发昏，脑子里听到的只有无数的“然后”和一个模糊而缓慢流淌的故事，于是，我很不厚道的睡着了。如果八方大侠知道我在睡大觉，他一定很伤心和扫兴。好在他一直沉浸在故事里，而且视线也不敢从马路上挪开，对我睡大觉的事情毫不知情。
我被一阵嗓子咳嗽的声音吵醒了，是八方大侠在咳嗽。半小时过去了，他还在讲同一个故事，因为房车噪音大，他一直讲地很大声，把自己讲的口干舌燥而不自知。我赶紧将水递到他嘴边，喂上几口水。在强烈的自责中，我决定要好好听他瞎编的故事。
他咽下水，一秒不耽误，接着讲：“而且肉又那么好吃，那么为什么不，不，干脆就放弃吃，吃蓝莓，只吃肉。然后，最近激进分子在年轻的熊里面，特别的，特别受拥护。然后，现在，基本上，年轻人，你如果看到，这些，这些激进分子，会在身上涂一种特殊的泥。然后，如果，你闻到这种泥巴的臭味的话，你基本上就可以认为他是激进分子。所说，山上很多的一些，一些，一些，一些，一些，额，一些动物……。”
我实在是尽力去听故事了，可我越努力听就困的更厉害。我又很不厚道的睡着了。
十分钟后，讲故事的人又咳嗽起来。我惊醒过来，递上水去。故事似乎又发展到了另一个阶段。
只听他说：“然后，龙游八方大侠就想，果然是一只老不正经的方丈熊。难为了他的妻子和孩子，还要成天的哄着这么一只，没长大的那只，老方丈。然后，龙游八方大侠全身生起鸡皮疙瘩，把这封信小心翼翼地叠好。然后，然后，（咳咳）然后放到背包里，然后就，准备离开。然后，正当他要离开的时候，看到了隔壁，山头的猛犸熊。猛犸熊，是，是，是一个，是一个熊里的富二代。”
看来我错过了不少精彩，方丈熊都有孩子了，还增加了新的角色，猛犸熊。即便如此，我还是又睡着了。
后来我又醒来喂过几次水，讲故事的人嗓子在冒烟。正在录音的手机显示，已经快一个小时了。故事似乎已经千回百转了好几次。
只听他沙哑着声音讲到：
我就说：‘快滚吧。’然后他就跟着二腿子跑了。没跑远，还没跑多远，我就‘铛铛铛’敲响啰。然后，天哦，奶奶，他就赶紧跑回来。然后，说：‘龙游八方大侠有何吩咐，我等受你差遣。’
我就说：‘没事啦，我就试试你跑的快不快。你对跑步速度有个误解。你跑得也不怎么快嘛。就是，就你刚才跑出去的几个迈，我只要两秒钟就到了。哎呀，你跑的太慢了。以后你听到熊锣，必须要拼命死跑，不然，如果让我移动了，去找你的话，我如果走一步，我就打你一拳，走十步就打你十拳，走一百步。’
‘哦，哦，龙游八方大侠，我，我，一定去。我不敢让你。’他听了之后心里害怕，心想，咳，他刚才，刚才打我，一拳，就把我打的不行了。如果来一百拳的话，估计我的熊命就要交待在这里了。岂不成千古笑柄。
然后他就说：‘哦，哦，哦，我，我没问题，我，熊，一定死命赶来。你，你，你千，你千万不要，额，额，驱动你的驭术。我肯定赶过来，如果我赶不过来的话，你一定要稍微耐心一点，我会，’”
还没说完这一句，讲故事的人又咳嗽起来，他终于又将喉咙里的口水耗干了。
我说：“要不歇一会儿吧。”
八方大侠有点不甘心的说：“那好吧。”
为了试图遮掩我睡觉的恶劣行径，我说：“讲的很好，那我也编一个吧。”
我向来编故事也是不打草稿的，但刚从睡梦中醒来，故事编的十分干涩，才编五分钟就编不下去了。八方大侠听罢愈发得意，觉得刚才他编的故事妙极了，满脸管理不住的骄傲，眉毛在动，嘴角在抽，说：“我接着编吧。”
我说：“伟大的故事家，好好歇着嗓子，晚上到了营地再编。”
晚上我向他坦白，他讲故事的时候，我其实睡着了，他几乎气得从木凳子上弹起来，大呼：“不可能！怎么可能！你明明听的很认真，还时不时互动一下，又喂零食，又喂水。我还想，你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听我讲过故事，以前你都嫌我故事啰嗦。”
我说：“我被你咳醒了，看你讲的辛苦，每醒一次就喂点水和东西。我要睡着了，你又不讲故事，你开着车一定发困。我看你像个永动机似得自己给自己补充精神粮食，就不厚道地安心睡大觉了。”
他气得“啊呀呀”直呼。
我说：“你也不能怪我，你故事太催眠了。我句句听来都很绕，还有好多然后，绕着绕着我就睡着了。”
他说：“怎么可能。我自己觉得讲得还不错呀。”
回家后，将录音里的故事整理好给八方大侠看，他自己笑的前俯后仰，说：“果然好多然后。”
我说：“你创造了一个有史以来最强催眠故事。”
他说：“如果一字一句照讲下来，一般的孩子保准前十分钟就能睡着。厉害点的，十二分钟必定没问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