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整整插了五年队,本来七五年下去,到七七年就能上来,插二年队就可以返厂,结果是那年不招工;要是我早插一年队,或许二年就上来了,也就是七六年。七六年招工上来的电厂子弟只有两个,一个是关德的儿子——就是那个老提着个兜子写共产党党史的关老爷子,是他的儿子;还有一个是抗美援朝丢掉了一条胳膊的苏凤山,他的儿子——苏老大。进厂因为分配工作不理想,而大闹办公楼——贴大字报,后来还是遂了他的愿——干上了木工!插队第三年也不招工,第四年招,因为我家是三个插队的,我姐、我妹、我,只能上一个;而家里只有一个插队的,也能上;我家三个上一个,我姐年龄长我两岁也就她先上,为此我还不高兴,和家人生气:“为啥我不能上?”我气得问父亲,而父亲也没办法,只能这样。我气得又回了村,也就在这时,厂里招零时工,到输煤上班,我也就去了输煤,又过一年,正式招工。要知道,早上一年是干检修,晚上一年就只能是上运行了。
也就是八零年,我们那批入厂的插队青年挺多的,有二三十个吧,厂子弟有四五个,记得我们入厂培训,民兵训练,用步枪打靶,五发子弹,我是打了个第二名,48环!入厂表态,是劳资科组织,也就是在一个大教室里,我们陈皋是最能说的,他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插队时树典型,他就被提拔成了公社副主任。人家做过领导,谁比得过?人家讲起话来一套一套的。我也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他盘着腿,仿佛在农民家里的火炕上,一讲就是两个小时!我的妈呀!——像做大报告似的。别人三言两语,陈皋期初是被分配到了输煤上运行,可没多久他就当了车间主任,再后来做到了厂书记的位置!我们这批当大官的就是他了,据说,他提拔是靠了《人民日报》社的记者,那个记者又是他父亲的学生——是靠了这么一层关系他才上去的。但也有人否认,说他还是靠自己的真本事上去的。我倒难以理解,入厂培训那阵子,一次我们是在供应科滚油桶,我们几个人干活儿的时候他是在那里歇着,可当官的来时他却是抢着干,而我们干累了就在那里歇着管他领导来不来呢!他受到了表扬,而我们却是受到了批评!
我就想:陈皋做厂书记,又主管燃煤,退休后做了大酒店的总经理;丁凯华也是做过燃料科的科长,退休后也做了饭店老板;而我一个单位的,也是燃料处的处长,他在没有退休前十多年就开着饭店,而且不止一个!搞燃料就是一个油水单位,不发才怪呢!
八零年我正式进厂,被分配到汽机运行,是在七万五机组,国产小机组。最开始是在看水源泵,在水源地上班上了二年。和我一起上班的有八零届电校生,是大同电校毕业的,当时足足分来三个班的学生,后来这批人成了这个神头电厂的主要生产骨干。
开始,我和韩同峰一个班,他是八零届电校生。俩人上,一次他回大同他家有事,让我一人去接班,结果那天我也睡过了,没去,被技术员查着了,要给我记旷工。我找了个人,去找班长,让班长赶快给我改过来,我不是从医院开了病假条嘛,人家说送晚了,不算!我就着急了,不行就要动武!带个五大三粗的人去就是要吓唬吓唬他。还是起了作用,到后来还是没给我算旷工,是算成了病假。
常常是和班长闹不对,谁当班长我就跟谁闹。人家别人是在巴结班长弄个主岗干干,挣钱又多,还有前途。而我不求上进,想着在文学道路上有所建树,当时那个年代“文学热”,我又是一个狂热的文学青年,只是自己底子不好,是个初中毕业,连个高中也没考上——太笨!你知道,在八零年我一个人就订了十份刊物,这在全厂也是独一无二的!有天文、地理、军事、政治、文学、哲学、经济。反正方方面面该学的都学,为写作做准备。连报纸上的笔名我都要记在一个小本本上,还有,到菜市场去问各种蔬菜的价格,也要记。从那个时候我就开始记日记了,一直记到如今。
汽机的李文杰期初是和我一个班,个子比我高,但驼背;眼睛又高度近视,说话结结巴巴,还爱喝酒,喝起酒来话还很多,你要耐心等他说完每句话。他的父亲大概在县里有些办法,过不多久就把他调回去了,据说是到了县委办公室做秘书。他也爱写些东西,记得班长到年底要写总结,就让我俩来写,还给我们放了几天假。他写上半部分,我写下半部分,到现在我也不记得写了些啥,反正“阵势”搞得很大,两个人,还搞了好几天,也就是写一个班组的年底总结材料。
王海,个子不高,还秃顶,为人性格挺好,爱学习,也很爱干净,天天洗头,把头上仅有的几根头发一流光地梳到脑袋的一边,盖住当头顶的“不毛之地”。他天天背英语单词,我不知道他是要干什么,过后他也调走了,不知回去干什么工作,反正好像他和李文杰都是因为在这里找不到对象才调走的,岁数挺大了,反正吧,这也是一个原因。记得我当时也在学英语,也背英语单词,我是早上背、晚上背;吃饭背、睡觉背,到了厕所还在背;墙上、地下,走到那儿就写到那儿。我们住的那个单身楼墙上到处都是我划拉的英语单词,乱七八糟满墙都是。那时候的墙上也没有粘贴小广告,那时候还没有下海经商的人。你说我学英语是干什么?好像当时就是英语热,学英语成为一种时尚。可是呢,我一天到晚背来背去,一觉醒来,又都全忘记了!
记得在这十号楼住的时候,单位过年分了几条带鱼点,就吊到窗户外,这外边呢,又是二公司的住户,到了晚上,你就见窗外伸过长长的竹竿,要偷走你的年货。你大声地一喊,他又扔上砖头,肉是没搞走,但玻璃是让打碎了。
还有,我们这个单身楼,有全厂藏书最多的刘大,在厂里是出了名的。他是有钱就买书,开个拉煤的卡车,挣钱也多。我们当时挣五十,他就能挣到五百!他买的书大多数也尽是些文学作品,也大多都是简装书。他爱读书,但从未见过他写些什么,也没有考取过功名。只是爱读小说而已。买来书,就把它摆到书架里,因为爱读书不大喜欢做爱,因为这个他的小妹妹跟他离了婚。人家结婚打吊衣柜,而他竟然是做了七组书柜!没有别的家具,只有书柜!
还有一个爱读书的,尽是读些马列著作,他是在研究政治吗?还是在研究哲学?好像也没见过他的学术论文。厂里宣传科有个张口闭口谈“马列”的纪科长,人家管叫他:纪克思,你管贾平也可以叫他:贾克思。他也在藏书,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毛泽东这些伟人的著作居多。我儿子读小学的时候,他就开始报考大学了,等我儿子大学毕业,他还在考大学;我儿子工作五年后,他依然在考大学;再过一年他就要退休了,又考了……也没人关心他考不考,没人问,也没媒体来追访。
反正我们住的那个单身楼挺热闹的,学习气氛挺浓,但也没出什么人才。
我是记性不好,想象力也不够丰富。是父亲后来给我找到一间单身宿舍,我一个人住。是因为家里人口多单位才又临时借给我们一间房子。在这个房间里,有大立柜、有高低写字台,还有两个半揭盖衣箱,家具都是黄色的,还有一张单人床,对啦,还有一个三人沙发,反正屋子左右都摆满了家具。沙发是父亲亲手做的,弹簧是我砸了水泥道轨用里边的钢筋卷成,有一个模子,一次只能卷一个弹簧,当时我是跟我隔壁的朋友借来的,那时候是住“列电”。好多人当时都是自己动手做沙发,坐簧、拉簧,都固定在木板上,再在上边铺上麻袋,麻袋上边又是海绵,用花布缝上,再套上套子,一个沙发就做成了。大立柜、木箱、写字台都是我老家来的叔伯兄弟帮我父亲做成的。我的这个家,只有我一个人住。只是睡睡觉,吃饭就到大食堂去,或者回家吃。往往是发了工资上半个月就吃完,到下半月只能是回家吃。条件变好了,我反倒不睡了。过去三个人挤到一个宿舍,他们不灭灯我就睡不着,在那里憋气又不便说什么。现在倒好,没人影响我,我又不睡,而是一个人不是看书,就是写作。我那时候就对自己说:“睡,睡什么?死了可睡呢!”我就是这样强迫自己不要瞌睡。想多学点东西,想写出些什么东西。我说,我的想象力不够丰富,写的作品投出去,刊物社编辑回话:“形而下的东西太多了……”
刚入厂,压力很大,需要学习的东西很多,还要找对象。找个农村的,显得自己无能、也很没面子,我就把我可爱的灵芝渐渐放弃。过了很长时间,我都懒得找什么对象。那时厂里有几个人报考“刊大”,有刘大,我,还有厂长办公室主任大胡子老康,我和刘大不大用功,也不知该怎么学,学习方法不对。我有时间学习,而刘大是开拉煤车的,每天都很忙,也顾不上学习。而大胡子老康的学习让我为之感动,他是一本书熟读三遍,然后找出重点,关起门来让老婆考他……这样反反复复死记硬背,自然一本书熟烂于心,考起来当然得心应手。——他成功地考取了!有了这个大学自学文凭他就如虎添翼,后来一个县里的首富——一个煤老板聘请他去他的企业里当公关部主任,年薪给他一百万!——这与他的那个文凭有关系吗?这是过后很多年以后的事了。亿万富翁也在挖国有企业的人才,时代真得是变了!
不学习是没有前途的。我到神头师专去借书,那里管图书的正是我初中时的老师,我借的书一般都是些文学、哲学书籍,老师以为我是在搞研究。我当时读书做了大量卡片资料,用一个木匣子装起来,其实说起来也不多,也就是两个木匣子,大概也就一千多张吧?每到吉庄师专,途径神头,在村上,从公社往东,爬坡,一条街,上了坡,在南侧背阴一个低矮的砖瓦房破旧不堪,这里是个小卖部,也就是卖些烟酒,途径这里我就要进去买盒香烟。你知道这里卖货的是谁?她就是让我心疼、又内疚的灵芝!我对不起她!她现在已不大恨我了。她经人介绍找了对象,是大同矿业公司的,是个开卡车的司机;说是已经订了婚!我就想:我现在要是拿定主意娶她,她一定会退婚的。可由于自己的无能、软弱我没能向她表白。她的穿戴很朴素,一件格子褂子平淡无奇,显得有点灰、旧。她就是那样静静地望着我,望着我慢慢地离开……不说一句话,她再不会对着我的面流眼泪了。
从我住的单身楼往水源地走,距离大概是三里吧,下了楼,要进厂区,再出厂区,途经有两层楼那么高的落差,形成一个瀑布,这是电厂的退水明渠,我从这个土坡走下去,一直往东,沿着水渠走五六百米大概就到了我上班的地方,那是在水边的一个圆形泵房,是由水泥柱子和灰砖砌成的,有高大的窗户,里边是两台水泵,平时只运行一台。
在汽机上运行的,这水源地算是最远的上班地了。初学徒的人都要先来这里上班,干个一两年后才可以回场房机组。天天都沿着这条退水明渠去上班,白天还可以,到了晚上走这条土路还有些怕,打着手电筒也有点怕,这里毕竟是荒郊野外,连个路灯也没有。所以来这上班的没有女生。一出厂区就是那个瀑布,发出巨大的响声。我就想:要是在这个瀑布旁打坐、练瑜伽是个挺好的地方,没人打扰,很静。这股水是从厂区里流出来的,是单位用过的废水,水面上漂浮着油花,那些年住在这里的人就捞水里的“油水”,回去好歹处理一下就能卖钱。——这是柴油,人们用大汽油桶在这里撇油。有好几家在这里占了位置日以继夜地在这里奋战,有时一天能搞上好几大桶柴油呢!有的人发了大财!
水里有柴油,这里的水生鱼就不能吃了。你吃它一股子柴油味儿!水一直往下流,途经新磨村、小泊村,到长村东河水回流,“油水”便聚集于此,一个转弯处,水静止不动,那一年,一个放羊的无意中点燃了水中的“油水”,顿时水面上燃起了熊熊大火,足足烧了三天三夜!
在电厂的退水明渠的那一边,是轻油泵房,是电厂启动时要用燃油,也就是柴油,一次我上夜班就看到从水渠的那一边伸过一根长长的胶皮管子,在水渠的这边有辆装油的罐车,过后我才知道那是在偷油!——偷着卖电厂的柴油,是在轻油泵房值班的人干的。过后这个人被抓,被判了五年徒刑。
夏天,在水源泵值班,那天韩同峰也在,也就是中午过后,天很热,我就想下去游泳,就在这水源泵的入口处,横渡过去,距离不到十米,下去游两下便没劲儿了,想着站立,又踩不到底,我就在水下大喊:“救命”,可岸上的韩同峰只管笑,并不着急救我。我一看这下完了,我一头又扎到水里拼命地划:一下!两下!三下!当我划到第五下时,心想:这下要是露头还踩不到底子我就彻底完了!你说咋地?当我露头站起,水位就在我小腹处……原来,在这水源泵的入口处中间是有人在这里扔了个炸药,这中间就炸出一个大坑,而我当时正好游到这个大坑的中间位置,这里最深,所以我踩不着底。狗日的东西是在这里用炸药炸鱼!
我在五六岁时就学着游泳,而特擅长的是扎猛子,在水底下能游很长的一段距离,在水面上漂浮就不行。所以,我在四十岁前一直就没学会游泳。在三泉湾我一个猛子能扎一分钟呢!在水下憋气,一口气能游一分钟!是个了不起的成绩,能像我这样的人很少。也就是说,我能从南岸潜泳到北岸,途中不露头不换气。
在水源地上班时没有钓鱼设备,我就自己用竹竿栓一根洋线,用大头针来钓鱼。也有小鱼戏逗上钩。
那时我不会游泳,也不会钓鱼。上班一般是在读小说。上班开始是两个人,后来韩同峰就回了主场房,我也就一个人上了,上夜班时,我就卷曲在一张办公桌上睡觉,窗户上的玻璃烂了,风直接吹进来,吹到我的背上,后来我就腰痛、腿痛。冬天很冷,点个大电炉子。在值班室外,怕水泵冻坏,也用铁丝盘了个特大的电炉,上下三层。电阻丝不发红,伸手感觉还是有点热气。
我值班也不老实在泵房里呆着,有时沿着河边走,看看钓鱼的人,也倒没有出过事故。而老梁却是一次上厕所泵就给掉了!也不知什么原因,反正是背了事故责任者,受到了处分。
那年结婚,老婆生了个女儿,家里冷,是住一楼,还有点潮湿,孩子又尿床,又是冬天,我是把值班室的大电炉子偷回了家,告领导说是丢了。为此领导扣了我当月全部奖金。
其实想想我从八零年上班一直到八六年我结婚,有了孩子,我还在水源地上班!我在汽机上运行的九年时间里,大半部分时间是在水源地度过的。在这里上班也是因为自由一点,没人管,又能呼吸到新鲜的空气,读书、晒太阳。这个地方,后来盖了一排房,干脆住来四家农户,丈夫就在这里工作、生活。门前还可以种些蔬菜,养鸡养猪养羊都可以。简直成了一个世外桃源!可是到这时候,也就不用我们这帮人了。也就是说这里已经“承包”给了这四个值班的人,他们的老婆都是农户,在单位分不到房子,这里有房子住,还不用花钱,一切费用都没有,岂不美哉!只是孩子上学远了一些。
回到厂房先是从“零米”做起,看给水泵,那时候我是真想把工作做好,值班时把水泵、油泵、电机、管道都用棉纱擦拭得干干净净,明光锃亮,一尘不染。按时两小时抄一次表,准确无误。你知道,我在水源地上班因为下水游泳差点丢了性命,而在这厂房“零米”看给水泵也是有危险性的!那次上前夜班,在十点多,我不知八米平台集控室在搞什么,一个手轮就从上边骨碌下来,正好是擦着我的头皮砸下来!——好个悬啊!差一点我的脑袋就要崩裂!我上去跟他们说,也没人承认是操作了什么,也不用说,是上边的电动主汽阀手轮上的螺丝松动造成手轮滑落,一定是启动主汽阀,或者关闭主汽阀,手轮脱落。从掉落的位置来看,是一号机的。当时一号机是谁在坐盘?现在也记不起了。反正那次很危险,要不是我命大、不该死,恐怕换个人就……你说,上运行也说有没有运气,人生的一切一切都与运气相关。有一次我上班,启机,过一会儿,我看到坑里冒出大烟雾,我立马意识到:是没有开冷却水,是忘记了。我立刻跳下坑里打开冷却水,不一会儿电机就降下温来,浓烟也随之消散。可这电机已流汤了!这我知道。好在我这个班没有出事,等交班,事故终于发生了!——电机短路,被迫停机检修!事实上这次事故是因为我的一时疏忽造成的。是我在启动电机时忘了开冷却水!
上后夜班,静下来,我就读书,写作。有时是把整个抄表纸的背面,一大张写得满满的,用整个后夜来写。也就是一个短篇小说吧,六七千字。那时候我们的汽机主任王法伦看到我读书写作时就对我说,你要是能把这精力都用到专业学习上,恐怕早已干上主岗了!是啊,我也想干个主岗,谁不想呢!韩同峰早我回主厂房,现在早已干了主岗,坐到了司机的位置上。主岗比我这个辅助岗位要多挣好多钱。一次王法伦要我关给水泵的旁侧阀门,我看看,说:“太高了,有保险绳才行!”《安规》上有规定:高度超过三米六需佩戴安全绳。王主任见指挥不动我,就自己攀爬上去,将那截门关掉。还有一次,我是上后夜班,实在熬不住,就躺在了长条椅子上,但也不敢睡,只是展展腰,那次是值长过来查岗,我感觉到有个人过来,就猛地坐起,把那个查岗的人吓个半死!在零米呆一阶段我就又到过渡泵房去上班,在这里上班,更加自由一些,也是一个人一个班。只是天天上班值长就会打电话问问这里的情况是否正常。我天天接这电话感觉有点烦。抄起电话就骂对方,然后就搬块砖头坐到泵房外边的马路上,等着那值长来和我打架!你说说,我这是不是犯神经?起初这里也不能睡觉,上后夜班就在办公桌上躺一躺。那次夜班我躺着烦闷,就把脚下的操作盘给踹了一脚,这一脚踹下去不要紧,过渡泵就立马停了下来。然后值长就打来电话,问明情况,过一会儿就来了检修,还是合不上闸,又过一会儿值长、主任、厂长都跑了过来,折腾了半夜才弄好,可是把人给吓坏了!要知道,弄不好就会停机!……这后来不知是谁找来几块木板,在地下搭了个床,我们就在那上边睡觉。在我的上一个班,有个姓高的胖子,他在那年电厂的电影院前是想偷一辆摩托车,结果被人发现,他就跑着回了山阴,躲了起来,结果是,回到山阴因为看电影,因为一个女的,和铁十三局的一帮混混打了起来,后来他是被这帮人逼到角落里用匕首捅死……我们是叫他“高愣子”。他死后,是留下一件棉袄,在这过渡泵房,我们上夜班谁都不敢盖这棉袄。高愣子死啦,“小眼镜”要给他写副挽联,那天,是叫来龚旭,就在我家,就是十三号楼,那个底层。挽联写好后,拿到楼道,突然一股黄风吹过,挽联被吹破、撕碎。仿佛鬼魂造访,我们不再写了。而是唱着:“归来吧,归来吧……”那年费翔的歌正时兴。
在过渡泵房的南侧是专为运行工盖的一幢休息楼。起初是有女工来这里休息,可有一次是遇到了坏人,从窗户外爬了进来,对女工实施强奸……那以后就再没人到这里睡觉了。在泵房的北侧,往下走,就是一个养鱼场。正面,是退水明渠的测量口,你从这里往下看,有许多鱼儿在游动。在过渡泵房值班这段时间,我依然是读书、写作。再后来我就又进了厂房,到八米平台去看给水盘。我是和一个胖女人轮着坐盘。在我下盘以后,我就躲到锅炉那边仪表盘后边去读书。在这八米平台的集控室是不能打瞌睡的。到了夏天这里就非常热,我就只穿裤衩坐盘,集控室外的玻璃也不知被什么人统统打破,大概为了通风吧。我也想进步,但什么也没学好,我是给班长送了两瓶好酒,想要学司机,后来班长就试着让我坐盘,先干副司机。我是和吴鹏飞坐一个盘,他接我的班。现在我发现了一处可以睡觉的地方,就在发电机的下边,有个平台,拉一纸片,一铺,就可以睡,一点也不冷。等到我睡好以后上来,才发现班里的人都不一样了?!——是换了班,人家早已下班走了!……再后来,我这班也实在是不想上了……上得没什么结果!在这里,我要感谢吴鹏飞,他是我的好朋友,那时候,我写了文章,要往报上投,自己的文字写得不好看、不工整,就让吴鹏飞来给我抄写,他写得一手好字,很工整,很漂亮。他只是爱喝酒,因为喝酒要了他的命。他是提前五年退休的,也就是五十五岁,在这以前身体状况就已经很差,勉勉强强又活了三年,到二零二一年终于撑不住了……他死了,我很难过!我的又一位好朋友还没活到六十就去世了!
住单身那阵子,下了夜班也不睡觉,而是叫来人喝酒,你要睡,我就打醒你,拉你过来喝酒。叫来梁世清和老卡,“老卡”就是祝康平,一个很老实的后生,憨憨的,爱笑,个子比较高,敦实。他是八零届大同电校生里最有出息的一个,从进厂在运行上一步步干起,他也最初在水源地呆过,然后是:司机、班长、单元长、值长、分厂厂长……一直干到大厂厂长!退休。他是小我四岁,我们那时是一个班,也就是汽机运行一班。运行一班都出人才,输煤运行一班出了个丁凯华,后来是做了厂工会主席,我们这个运行一班是出了个祝康平,当了神头一电厂的厂长。了不得,都是了不起的人物!
我把祝康平、梁世清叫来喝酒,就在床上喝,也没什么就的,就是瓜子、糖块,听他俩喝醉了抬杠,他们只管“抬”,我只管笑。一直闹上一两个小时,也不管楼上楼下睡不睡觉。
你说我们班过去有个山阴的,个子不高,人也长得精瘦,可嗓门大,爱说笑,爱吹。他叫王虎,他明晃晃地穿着双牛皮鞋,对人就说:“看看,这是俺老婆给擦的!看,多亮!”衣服穿得也蛮精干,说也是老婆给熨烫的,大背头,梳到脑后,很牛逼的样子。趾高气扬,就是说的他现在的气势。他比我要早上几年班,我是初级岗位,他早已干上了主岗。他的老婆是从县里娶的,老婆当时是在供销社上班,他们婚后不久就传出她和供销社主任发生了那个事……别人都这么说,可王虎不信!这也难怪,他上运行班,不能天天回家,一个倒班回上一天家。你说他老婆长那么漂亮,主任在后边又狂追不休,一个干柴,一个烈火,不出事才怪呢!一次他回家,老婆买来酒,又叫来主任一道喝酒聊天,老婆是不是在酒里下了药,也不知道,反正他喝醉以后又和老婆做了爱,到下半夜,“还不动手?”那个漂亮的媳妇对主任说,主任便提着大木棒偷偷摸过来,照着王虎的脑袋就是一下……王虎睡梦中被什么猛击打了一下,他就下意识地坐起,此时他的老婆迅速上前一把抓住他的睾丸——这个真是个要命的地方,王虎惊叫一声,接着主任又是一棒打下去,又是一下……隔壁人家听得惊叫,也不知出了什么事,三更半夜的一定没什么好事,这样猜想,也就偷偷报了警……接下来发生的事,他们把王虎打死以后,就找了个麻袋,装起来,打算是运到铁道上去,制造卧轨自杀的假象。而听到警车的声音时,王虎的媳妇当时就吓坏了,也就胡乱地找来一袋洗衣粉统统喝到肚里,打算自杀……警察把他们两个人押在囚车上时,王虎的媳妇口里不断吐出泡泡,一会儿一个,一会儿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