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人最近发现,岳婆婆一个人搬进了山上那间小屋里。
岳婆婆不姓岳,只是嫁给了当地的岳师傅,人们自然而然地先唤她“岳家的”。几十年过去,随着村里孩童越来越多,那些大人也跟着小孩子叫成了“岳婆婆”。
岳婆婆当年嫁来好受关注,这么个水灵灵带着书香气的女孩子,如何就便宜了俗里俗气、一副憨相的鳏夫岳师傅娶来做媳妇。可就是因为这老实巴交的一面,让岳婆婆的父亲相中。她父亲火急火燎地遣人往远里打听,只管要个老实能过日子的就行,离得远的是最称心。她父亲这个讲究不是全无道理,岳婆婆当时可算是把全家脸丢了个尽。她就拣女孩子那件最害臊的事犯忌,情窦初开的姑娘家轻轻巧巧地,就被自以为是“萧郎”的甜言蜜语给勾去了心魂。可有些人直到做某些决定时,才能真正看清本性,最终这场清醒是让岳婆婆被骗去真心骗去身体才换得来。她父亲望着手术后虚弱的女儿,阴沉着不言语,最后只说:“再找人家可别说委屈了你。”她当时心里淌着的,只是一片清冷的水,全然覆灭了风光时的心气。
但人的一股气性,换了一处地,一群人,却悄悄然能复燃起来。这么个林妹妹似的人物,像是落到了武大的手里,哪里是不解风情这样简单,根本是没的言语。岳婆婆被简单高效地打发到了远乡,生活环境的粗制简陋,当地人的鄙俗肤浅,再变个花样也讨不了她欢心。她那恃才高人一等的脾性,倒还凑巧活了回来。才嫁来时,村里人心里艳羡得紧,人们在这种举手投足间都精致、好看,满腹诗书,活脱脱是当地最标致的人物面前打照面,都略带着侥幸小心,想来套近乎,讨个好印象。可在岳婆婆眼里,这些拙劣、不自然的示好简直媚俗,她不屑更是反感这种交际。很快,她的反应得到了反击。人们有时在不平等的交际里受挫时,之前有多讨好,后面就能有多气恼,对落井下石有多兴奋。尤其在几年后,人们从岳婆婆平坦的肚子上看出了名堂,那些闲言碎语就更是齐了心、卯足了劲地细密锋利:
“还瞧不起我们这,自己的命这样贱。”
“那岳家的活在幻想里,怕是书看多了。”
“书看得再多有什么用,人一点都不中用。”
也不能说是村里人狗急跳墙,岳婆婆的能力和做派真真是孤立了自己,在这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生活和讲求血脉相承的观念里,岳婆婆的确有些格格不入,光是那弱不禁风的身子板就拿不起多少农具、干不了多少农活。家务活许多都不会做,还仗着自己多几分文化不愿入“俗流”。可是苦了岳师傅,在外听着闲话,回家还得不到舒心。好在岳师傅随和老厚,他自认自己是走运高攀,何况也是重婚一个,大半辈子算是过去了,再经不起大折腾,身边有个一起过日子的便好,岳师傅能认命。
但他对她的爱好真是一窍不通,那书字里行间的全看不懂,就更别提共赏什么悲欢离合、风花雪月了。岳婆婆的活气因而逐渐要被堵塞的环境掐灭,她先是悲愤、幽怨,恨自己的心力要扑一大半在不讨喜生活的琐碎里,怨身边没一个对象可以真正和她共鸣。再到逐渐萎靡,倒是精神有些摇摇曳曳地尾随岳师傅的认命观。她再是不满,眼神里也少了初来乍到时鲜活的反叛性,眼里淌了一滩死水。岳师傅是个忠厚人,他把对付完农活、家事剩下的功夫花在自己媳妇身上,他倒还留着村里人最先的好心,小心关照着岳婆婆的习性。岳师傅蛮归蛮,但对媳妇的心病还是通透得很。岳师傅憨又确实憨,一个人默不作声,兢兢业业地要将这片空洞拙补成实心。岳师傅心不那么灵,但手是巧的。他给那些不受村人待见,但是岳婆婆宝贝的一册册书,修了书架,整整齐齐地按大小摆放好;他不懂什么时尚,但女人总是欢喜新衣裳,他可以叫村里年轻妹子在赶集时帮忙带几件看着好的衣饰;又或者叫几个还在上学的孩子,捎回几本家里没有的书。村里女人策到:“岳师傅都快成半个女学生了。”岳师傅嘿嘿一笑,也不把言语里有些不怀好意的意味听得太明了。他更愿意花精力去衔起岳婆婆投向远方途中被折断的目光,他执着地为这沉寂唤回生机。不说让这目光欣喜,但希望能鲜活一点,重新新鲜地注目周边环境。但岳婆婆当时的眼睛总是空,是心里空落折射出的三分之一。其余的两分空,一分给了曾经的生活,一分给了那个快马加鞭送她远嫁的家乡。这曾经烙下深印的水灵心,蛮憨气太难去迎合。
岳婆婆不是个不通清理的人,她将岳师傅的付出看在了眼里。她对他只有简单的感激,给不了他还期望着的更多感情。她也不明白那种激情去了哪里,她绝对否认被负了心的“萧郎”捎去,但也确实无处找寻。她觉得心里一切热情全被无趣、枯燥的生活捻灭,对身边一切都难以提起兴致。岳婆婆唯一的好转是对丈夫的态度,她从年轻时有意作对、撒气到沉默依从、接收好意。其实那些衣饰比她原先的衣服还要老气;那些书本按着大小摆着看似整齐,但不合她按内容分类的规矩;新带来的书只有少数是完整,大部分更是不知所云。她之所以收性,是因为她清楚了,在这异乡甚至是对了无音讯的故乡而言,他是最亲近依赖的人。蛮憨气虽然不合倒也不冲水灵气,岳师傅将这日子注得不够圆满但也不算空荡。
岳婆婆有颗文人的感性心,但自己的感情却是笔糊涂账。第一次太迟明白不能爱,这一次又太迟明白自己的爱。几十年时光慢悠悠跛着脚远去,岳师傅先行一步站在远去的行列里。岳师傅有段时间发热得厉害,只当是个简单感冒,随便应付了事。但病情日日加重,直至有一天晕倒在路边,吓得村人赶紧送往医院,到那一刻才明白竟到了肺癌晚期的地步。岳师傅不清楚具体情形,执意不住院,他坚信身体还没那么糟糕。岳师傅执拗的劲大得很,都说不输当年岳婆婆的犟性,果然两个人越过越像。到了弥留的最后几天,岳师傅大概也明白时日不久,他向这段时间认真照顾自己的岳婆婆交待:“山上有间小屋是我小时住的,小了点但比这里清净。村里人喜欢嚼舌根,能和你说上话的没几个。埋我的地方离屋子不远,你想找人说话,要是不嫌弃,住那也方便看我。只是搬家一定当心,我再不能搭把手。”岳婆婆听后身子有些用情地一颤,张嘴好一阵才说:“谁说去搬家,我们不走啊,不走啊。”岳师傅沉默半晌只回了句:“你好生些。”
平日为人厚道的岳师傅,葬礼是热闹客套的,人们对年纪大了的岳婆婆也有几分担待。尽管她一如既往的平静,也没见落几滴泪,人们倒有些习以为常。村里人自然不会像岳师傅那样,读得懂这双死了生气的眼睛。如果说这双眼睛从前是沉寂,但偶尔还会冒窜一些火星。而如今这双眼睛完全是死寂,岳师傅携走了里面的火星,归零了它们复燃的可能。岳婆婆醒悟得太迟了,她这一生就是要为自己多情与无情出现的不当时机还债担责。这后一场情感完全与前一场反着上演,表面殊途的生活方式,实质是能同归的两颗心。岳师傅诚心打造出的生活成品,是要岳婆婆用几十年的时间与一段生死距离的遗憾才能参透出颗审美心的。岳师傅已然将这片远乡柔和亲近成了岳婆婆第二个故乡,岳师傅就是这故乡里一轮最明的月。这于他们俩都不得而知,或许在最后岳婆婆那一轻颤还能透露出讯息,可两个人没有力气再去相认感情了,晚得太老了,老得爱不动了。
但岳婆婆还有力气去做成一件事,她坚决不土葬她的丈夫。她拿出年轻时的犟劲还有岳师傅身上的蛮劲去和全村人作对。僵持了好一阵,最后村里人考虑到岳师傅在世的亲故也就岳婆婆一人,便由着这位冲脾气的婆婆去了。
村里人不久后发现,岳婆婆一个人带着家什搬进了山上那间小屋里,她还带走了岳师傅的骨灰,是他们两个人安稳住进了那间小屋里。
作者:陈林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