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评岩井俊二《情书》
每一次告白都伴随着仓促的道别。因为多说一句,都可能是最后一句,多看一眼,都可能是最后一眼。而岩井俊二的电影《情书》,如同讲述平凡生命里那些每一个猝不及防的后会无期。
少年时的情窦初开,专程赶赴藤井树家中托其代为向图书室归还的书,谁曾想这会是少年郎如同“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的婉约?相惜止于意会,又何须如鲠在喉的言传?
因错拿试卷散学时在自行车停靠点的含羞等待以至遇见假想情敌,以及归家山路往骑车的藤井树头上套着纸袋的戏嬉追逐,谁又预见,可也正是校园恋情林林总总的万般美好?
经年流转尚且未能找寻那个隔着窗纸吹弹即破的情愫,而又何所依凭去抵抗烟花易冷的物是人非?
无人知会藤井树(男)也会在经年之后念念不忘。至少,他的未婚妻,如同学生时代初恋的模刻品,一样的面庞,一样的笑靥,再来延续年少时终将逝去的爱情。就如电影两次出现镜头特写的普鲁斯特的日文译本《追忆似水年华》,借记卡片背面所描摹,班上那个与其同名同姓的藤井树,还是绾发侧身而立,着水手校服,安静、恬淡、岁月无侵的样子。
惊叹于电影着墨甚多的雪,大雪纷飞、雪后初停,以及阳光洒落窗棂的朗晴。每一个场景都有点化般的独特物语。
电影开头,是“北风卷地白草折”——幕天纷飞雪景,雪在电影里成为了一种记忆的载体,更衬托藤井树(男)猝然辞世淡淡的哀愁。
祭祀结束,藤井树父亲在招徕宾客。而藤井树母亲在跟前来参加吊唁的友人攀谈。友人年轻,许是藤井树生前好友。最主要的是,镜头扫过友人怀中尚有抱着的稚儿。
如果不是因为雪崩意外,可能藤井树已经完婚。他的儿子,自己的孙儿也有这般大小了。
藤井夫妇在陵园笑容依旧,只是睹物思人,此情此景,却可知悉那强颜之下的悲从中来。
无论是祭祀藤井树之用的江米酒,还是菊原酒,都已无关要旨。酒可暖身解乏,亦可催泪醉人。
友人大醉,满面涕泗对着车内的博子小姐述说着些许陈年往事,想必有很多追忆不怔涌上心头。
还有如果岁月可从来,如果造物主多一点漫不经心安排,又何谈白发人送黑发人,北风乱,夜未央,秋心拆两半。
爱之深,才会在未婚夫的毕业相册里试图去追忆似水华年。
爱之切,才会有未婚夫殒身的雪山前的一次次呐喊与声声呼唤。
一封原本是打算寄送天国的去信,却未料到收到了回音。与其说是旧址上现居住的藤井树在帮渡边博子找寻其登山意外身亡的未婚夫的零星回忆,倒不如说,这是她在追忆专属于她与藤井树(男)的过往青春。
而我碎碎念及书本里的一段句子:“生命只是一连串孤立的片刻,靠着回忆和幻想,许多意义浮现了,然后消失,消失之后又浮现”。
藤井树(男)给了藤井树学生时代的初开情愫,藤井树(男)给了渡边博子未及兑现的婚约。她们最终一个在爱中释怀,另一个在回忆中缅怀。
电影中,画面最美的莫过于藤井树在打字机上的按键敲打,欲言又止的书写。而自述旁白也不经意间如潺潺流水将往日画面一一浮现。
还好,他们曾在小樽市有过一面之缘。
“藤井小姐?”
藤井树回过身,望着其后不远,汽车后备箱车门打开旁边茫然而立的渡边博子。然而人群短暂的回闪挪移之后,只剩下车水马龙,人去匆匆。
感念他们交流是通过最为传统的寄信的方式,或许这可以让时间变慢,所有关于邮差到来的屏息等待,都能让光影轮转。
她们素未谋面,却又似久别重逢。他们是笔友,是故知。无论是去信的碳素字迹,还是回信打印的油墨宋体,都能感知故事里的说书人,深情款款的娓娓道来。
一直耿怀于藤井树(男)在登雪山时,为何要唱着松田圣子的歌:“我的爱,已那随南风而逝······”,如此悲情到底是何寓意?
突然联想至电影提及一段场景:爷爷在藤井树出生之时,在后院为其栽种的梧桐,亦取名为“树”,如今法国梧桐已经合围参天。这像是关于青春的无声记事本。个中体味,应该只有藤井树能明白吧。
藤井树在看到学妹送来的《追忆似水年华》,借书卡还是字迹工整清秀且标注唯一的“藤井树”名字,如同书名似水年华的阵痛一般,想必心绪会莫名复杂不忍猝读。那是在图书室随风飘动的白色窗帘之后,若隐若现。那是借遍了图书馆的那些没人会读的书,只为一次次写下和她相同的名字。
不料细思恐极。那真的是如生前藤井树对渡边博子所述“我对你是‘一见钟情’”吗?——未婚妻渡边博子,应该只是学生时代的初恋藤井树的影子。所谓的“一见钟情”,不过是早有木石前盟。
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再——如同奶茶刘若英的《后来》。当一见钟情出现的时候,其他人就都变成了将就。
电影最后,阳光洒进,冬日里的积雪已开始融化,只剩下道旁满地泛黄的枯枝败叶。钢琴和小提琴的和弦伴奏响起,似乎又回到国中三年级元旦后的道别。誓言不稳,泪水在撑,稚嫩的唇,不懂离分。
收到那封迟到十年的写给自己的铅笔素描“情书”,临行拆封,心满意足。
而镜头拉远,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 马 邮件都慢。
是的,一生,只够爱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