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2》的角色塑造与叙事张力(一)
今天下午慕名去看了爆火的《哪吒2》,顺带唤醒了还在初二时看《哪吒1》的记忆。平常我不是很喜欢去电影院看电影,但这次30多的票钱算是物超所值了。两个字就是震撼。立意既探讨个人与时代的冲突,也围绕每个中国人的小家情怀展开,在电影院我看的泪流满面,特别是殷夫人和哪吒在鼎中生死离别的那一段。
不过相较于立意,本人看文艺作品更喜欢关注内在的人物,以及在这个虚构的世界观下,人物相应的背景和行为是如何勾连在一起的。这是一个系列,在此发表一些个人对《哪吒2》角色塑造上的拙见。阅历有限,结合了一些以前接触过的文学理论,浅浅写了一些观后感。
(本文约4000字,感恩您的耐心观看)
(一)角色形象的突转
在电影的前半段,有一条清晰的故事线呈现在观众面前:敖丙肉身遭到破坏,太乙真人提出参加仙界考核获得琼浆玉液,哪吒与东海龙王达成一致,陈塘关与龙宫暂时休战,敖丙寄身于哪吒肉体前赴玉虚殿参加考核,于是见到了仙界的“话事人”无量仙翁。
无量仙翁的形象来自于南极仙翁,也就是俗称的“寿星”,额头宽大,慈眉善目。即使没有了解过相应的道教知识,无量仙翁给观众的第一印象就是象征福禄、喜庆、正义的正面角色。
所以如果平铺直叙来看,这部电影按逻辑推演可以就是一部“包饺子”电影:哪吒通过考试拿到琼浆玉液,敖丙肉身重塑,龙宫和陈塘关矛盾化解,影片完。
在上述的剧情线中,无量仙翁更像是游离于龙宫和陈塘关外的第三势力,给观众提供一种俯瞰剧情线的上帝视角,也是解决哪吒和龙王矛盾的一大突破口。
但在这种假设下,龙王是反派角色,哪吒是正派角色。
另外电影有意在哪吒参加考核的主线上穿插进了与申公豹的恩怨。哪吒在第二关间接害死了申公豹的父亲和弟弟,祸水东引,镜头给到了满目疮痍的陈塘关,以及殷夫人的头盔,让观众和哪吒都误以为是申公豹和东海龙王所为,加深对其反派定位的偏见,同时引起哪吒复仇的愤怒,将先前预设好的“哪吒-龙王”矛盾推向高潮,大战一触即发。
如果是这样,这一段的作用只能用来烘托电影对个人与家庭的探讨主题。然而在无量仙翁进攻龙宫的过程中,李靖夫妇再度出现陈述了事实,揭露幕后的始作俑者都是无量仙翁,申公豹对陈塘关的连年征伐都是听从其差遣。而且从申公豹和无量仙翁的对话中还能得知,申公豹被当成“打工人”使唤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那无量仙翁的捉妖行径能站得住脚吗?其实影片前一部分已经有伏笔了:第一关降服土拨鼠时我就在思考,这些可爱的土拨鼠又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因为他们是妖,所以他们活该被抓。
太乙真人也有相似的疑问,但被鹿童一句“他们在这里就是祸害”敷衍过去了。甚至到了第二关,明明申公豹他爸教一众小妖正常修炼,甚至最后还希望皈依阐教加深道新,在旁人看来基本找不到问题的行当也要被剿灭,问题就渐渐浮现了。
而且电影也没有详实交代剿灭三关妖怪的动机所在,而只是由观众脑补的“妖即是恶”来完成,直到后来无量仙翁道貌岸然的本质被揭穿,这些疑点才得到解答。
所以李靖的出现,将整部电影的“正反派”分类完全洗牌。观众从上帝视角还能得知,是敖闰渴求自由,与无量仙翁达成了这比肮脏的交易,同时又在一开始挑拨欺骗敖光。敖光一直被无量仙翁利用,被敖闰背刺。
那么无量仙翁的形象就彻底崩塌了,之前的“包饺子”剧情走向也彻底改变。
亚里士多德的《诗学》里有这样的定义:“突转指行动按我们所说的原则转向相反的方向”,它是“按照可然律或必然律发生的”。
突转是由情节结构中产生出来,往往是剧中人和观众始料不及的一百八十度的突然转变,由此造成强烈的戏剧性。
可然,指剧情在发展上确实存在突转的可能。必然,指突转发生的背后都有合乎逻辑合乎道义的原因。
我的解读是这样的:角色形象的突转是指角色在剧情发展中发生重大转变,这种转变往往违背观众对其原有的正面或负面认知,但通过多条矛盾线索的铺垫,最终以合乎逻辑的方式完成转变。
突转不仅是情节的转折点,也是角色深层次性格的揭示。
为了不让突转发生地太过生硬,电影补充了三层理由。一层就是从剧情上直接可以看出,敖闰和无量仙翁的暗黑交易,另一层是无量仙翁的自白,现在阐教修仙者无所事事,不思进取,自己这么做都是为了复兴阐教。
最后一层则是比较隐晦的背景介绍,仙界大战迫在眉睫,阐教相对劣势,而中间摇摆的龙族会起到关键性作用,一旦龙族再倒戈,则阐教万劫不复。这既为无量仙翁进攻龙宫提供了有力的借口,又进一步揭示无量仙翁内在的挣扎所在:
不妨设想当一个老板看自己的员工都在摸鱼,业绩停滞不前,外部环境危机四伏,底下的人指望不上,老板只能剑走偏锋,用不正当的手段来力挽狂澜。
角色形象突转是通过剧情的多线矛盾汇聚,实现角色性格或行为的意外转变,打破观众的固有认知。
这即是情节突转(Plot Twist)。在叙事过程中,通过一个意想不到的事件或揭示,突然改变故事的发展方向或读者的预期。这种技巧通常用于增加故事的戏剧性、复杂性和吸引力,使读者在情感上产生强烈的反应。
先设置合理的线索,引导“立起”对角色的一大预期;再在突转“打破”预期,产生戏剧性效果,对角色的身份重新洗牌;最后“再立”,给观众带来情感上的冲击,增加了故事的复杂性,使叙事结构更加丰富和多层次。
大破大立当中,观众的情绪自然也就被调动起来了。
(二)多面的“灰色角色”
我愿称一些亦正亦邪的角色为“灰色角色”。因为他们的角色定位游离不定,随着情节的推演会发生偏离。具体在于,他的行径如果代入进相对更正义的一方来看,无非是破坏公序良俗,是邪恶的代名词。但作为观众,我们从上帝视角来看是能理解甚至共情到他的所作所为,因此他的邪恶又是迫于时势,在进退维谷之中做出的选择。
小时候我们都讨厌灰太狼,称赞喜羊羊能有无数种办法制裁灰太狼。但长大后我们又理解灰太狼,他持之以恒地抓羊给老婆吃,足以说明他是一个顾家的好男人,而且又精通这么多发明,难怪会称灰太狼除了抓羊什么都会。
同样的,光头强砍树违背我们小时候的认知,大人天天把保护环境挂在嘴边,光头强就是在和传统认知作对。可是光头强只是一个普通的打工人,只是资本的一颗螺丝钉而已。他家徒四壁,他有自己的家庭要赡养。李老板天天克扣工资,两头熊还不让他好好工作,说他是反派角色又不合乎道理。
上述的反派角色都是别林斯基文学批评理论下的“熟悉的陌生人”。
熟悉,是因为这类灰色角色的荒诞行径背后都能用现实生活的社会经验解释的通,你甚至可以代入其中与之共情;陌生,是因为这一切发生在另一个架构的虚拟世界当中,有这样特征、个性的人又从未出现过。
还有另一层个人对之更直白的解读。熟悉,是角色服务于剧情的需要,其身上的一切特征和性格都是合理的,甚至发生在现实生活中这个人也会这么做;陌生,是在剧情的突转后,观众看到了与原先深入人心的刻板印象完全截然不同的另一个角色形象。
哪吒身为魔童,却有着放荡不羁的心灵,这是最典型的一个案例。但在这里我想讲一讲申公豹。哪吒1的剧情我忘得一干二净,但隐隐留下的印象就是他是个反派。查了下官方设定,申公豹在前传就是这样的。一个口齿不伶俐,内心很压抑的角色。他邪恶狡诈,备受天庭偏见而愤愤不平。为了争夺十二金仙的地位,逆天行事,更改了魔丸和灵珠的命运。
而在哪吒2里,电影引申出了申公豹的家庭。他不再是纯粹的“豹子修炼而成的妖魔”,在哪吒2中他有了自己的弟弟和爸爸,还有了自己的“上司”无量仙翁。在这些人物关系的补充下,申公豹的形象就先丰满了起来。
在李靖昭告大白的部分,观众得知了另一个申公豹:申公豹得知父亲和弟弟遇害,并未失去理智(不像电影里刻画的某个镜头那样愤怒)。冷静分析弟弟的伤口以后推断出幕后黑手是无量仙翁。彼时三大龙王已经倒戈,陈塘关情势危急,在把李靖夫妇送到安全的地方之后,对他们说道:“亲人已逝,我没什么好留恋的了。”随后孑然一身守卫陈塘关,而后下落不明。
电影的彩蛋交代了申公豹最后的结局,申公豹连同他的父亲被无量仙翁所囚禁,并面临着两难的抉择。彩蛋也讲述了五年后第三部大致的剧情走下,这里按下不表。
这又合乎本文讲到的第一点:情节的突转带来了角色形象的突转,进而丰富了角色的多面性。其实这部电影比较细思极恐的一个地方就是妖、魔、仙之间的关系。妖可以被仙调教改造服务于自己的私欲。这不是单纯的“捉妖”之云,而是将妖变成自己的工具。言外之意,妖本身低仙一等,因为妖在人间作恶良久,这是他们的报应。可问题是仙真的都是好仙吗?妖真的都是坏妖吗?更不用提像哪吒这样的“魔”了,你能说哪吒真的坏到骨子里了吗?
讲回申公豹,申小豹的出现让申公豹的形象迎来了第一次突转。申小豹来找申公豹兑现成仙的承诺时,申公豹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申公豹原先无恶不作的魔头形象被暂时迁移走,用当下普罗大众的“凡人”视角来看,他更像是一个无奈的打工人:在前线辛苦奋战,领着工资“仙丹”,牵挂自己的家庭却又没有时间陪陪他们,只能由申小豹把仙丹带回去。
是不是很熟悉?影院里的所有打工人都一定有类似的经历,更何况这是一部新年贺岁片,阖家团聚之时引得众人反思。但是不是很陌生?之前那个烧杀抢掠的豹子精去哪了?
所以你很难给申公豹做一个硬性的分类,将他归在好人阵营还是坏人阵营。后面在李靖口中,申公豹的形象又迎来了第二次突转,特别是那一句“亲人已逝,我没什么好留恋的了。”(这句话的内涵在后面的影评部分还会出现)
不论如何,情节突转带来的是人物形象的丰满。纯善或纯恶的角色并不能引起观众的兴趣,因为观众面对单一扁平的人物形象早就审美疲劳了,“英雄屠恶龙”的套路从小就见过。相反,一个善恶兼备,随着情节发展善恶动态发展的角色才是成功的,才是立体的。而如果能体现出角色面对善恶时内心的挣扎,让观众代入进去,那更是锦上添花的事情。
灰色角色是指那些无法被简单定义为“善”或“恶”的角色,他们的行为动机复杂,既有正义的一面,也有自私或阴暗的一面。这种角色的塑造使得突转更加自然,同时也让角色的行为更具深度和现实感。
前一阵子热播的电视剧《漂白》春节也看完了。剧里对“肉联厂F4”的刻画也是成功的。正所谓性格决定命运,每个人在剧中的故事和遭遇都有迹可循(这又很类似于莎翁在《哈姆雷特》中体现的“性格决定论”)石毕为什么对其貌不扬的双环情有独钟,是因为身为工厂的知识分子面对妻子唯唯诺诺,离婚的阴影让他难解情结;宋红玉明明是邓立刚的第一个受害者,邓立刚却愿意跟他入伙,是因为宋红玉丧父丧母,颠沛流离的生活早就让她对生活失去了希望,养成了她绝情的特点;邓立刚第一次杀人时的忐忑,从一个开出租车的钳工变成了杀人魔,也足以见其内心的挣扎。
2025.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