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病人
讣告写完三个月后,病人宣告离世。
但这并不是不敬的行为,因为讣告是病人自己写的。
站在病房门口的是病人的女朋友,是病人蹿红后认识的——他原本是默默无闻的作家,暴露病情之后引发了关注。病房从门口到病床前站着的都是记者,父母站在病床左侧和医院工作人员确定事项,摄影师在寻找角度拍照,离病人最近,靠墙坐在最里面的是一位年轻的女子,她抓着病人的手。她是病人的编辑,病人的最后一份书稿将由她出版。
通报了死亡时间后,病人才算正式死亡,编辑拿到了版权,开始和父母商谈利益上的分配。
“10个点,”她说,“已经争取过了。”
只能说父母没有反对。
书一共印了50万本,据说还要加印50万,对于这个体量来说,每一个点都是20万以上的利益。加上这本书是儿子最后的愿望,父母没有在此时讨价还价的立场。
编辑带着合同回到公司,她这一单付完作者版税之后,出版社大约能获得25%左右的利益,她还是行业的新人,这个成绩对她来说是个很高的起点。
“你来一下。”主编说。
她跟着主编进会议室。
“我叫你跟进这个单子,没错吧?”主编关上门,道:“作为新人抓住这样的机会,肯定平步青云了。”
主编笑起来的时候,嘴角像蝙蝠的耳朵一样尖细。
“谢谢主编。”
“但是还有另外一件事你知道吧,这本书忙前忙后,李姐帮了你不少忙。”
确实,难处理的关节都靠李姐一一打点。
“所以书已经以你的名字出了,但是这本书的提成,就是1%,你应该让给李姐,事情都是她办的——不然你是新人,是没机会出这本书的。”
“好。”
1%,20万。
当初也是看上这笔钱,才在最后关头接近病人,病人毕竟年轻,又长期卧床,在喷薄的荷尔蒙面前没什么抵抗。主编说只要有意识地保持这种暧昧,就能顺利拿到版权,最后竟也果真如此。
但是毕竟那只是20万,如果不能在这里答应主编的要求,恐怕失去的是事业生命,这不算委曲求全,主编说得很对,原本根本轮不到自己这样的新人做这本书,能挂名这件事,已经该知足了。
“很好,”主编打开门,“散会吧。”
这本书最后的出版社提成从25%降到了20%,据说是因为印刷问题,给了印刷厂让了一部分利。
事情告一段落后,主编换了新车,开心地邀请编辑试坐,载她回家。到了她家门口,主编道:“明天见。”
“明天见。”
她回头,一开门就听到丈夫的抱怨。
“为什么那20万给了别人?你的名声对我有什么用?”
出版社的女编辑,因为利益,关于与绝症病人保持暧昧的计划,得到了丈夫的默许。
但是,她原本的利益之中,就只有名声这一项,对她来说,钱给丈夫,和给上司,是没有区别的。
要说唯一的区别,那就是丈夫没有拿到钱,她反而会因为名声,提升自己在家里的地位。
她挺直腰杆,关上了门。
……
“随时可以打电话给我。”
病人去世两周后。
“好。”
然后在下一个拐角顺手把名片丢进垃圾桶里。
对她身后的记者来说,这一幕已经见怪不怪。
病人生前的女友始终不肯透露病人的信息,两周以后,病人的消息已经彻底失去热度,公司早就禁止记者再次接触她,于是记者自己挤时间,半个月以来每天在这个路口等她。
但并不是没有机会,病人女友和病人父母的关系并不好,女生和病人的关系也一直没有被承认,她一定有事情想说,也许又有不说的理由。
记者已经决定,每天都在这里等她,直到微弱的变化出现——或者是她不走这条路了,又或者是,尽管没有打电话给记者,但她也没有扔掉记者的名片。
女生扔掉名片后继续前行,又走了两条街,一间外形精美的寿司店出现在眼前,这家店的寿司众所周知的难吃,所以也没有什么客人。女生在前台问了桌号,然后穿过走廊,走到寿司店最里面的座位,有一对中年夫妻坐在那里等她。
“阿姨。”
她说。
“快坐。”
阿姨说。
女生坐下。
“吃点好的,”阿姨说,看她局促不安地玩着手指,又道:“最近怎么样?”
“等下我来买单吧。”
“不用,就当是杰杰请的。”
在中年人滴水不漏的世故面前,未经世事的少女是毫无招架之力的。
杰杰是病人的名字。
“我最近,还好。”
“还是有记者来找你?”
“是。”
“没把杰杰的事情说出去吧,当时没让你们在一起是为你们好,你还年轻……”
“你并不是为我们好。”
“怎么不是,”阿姨心不在焉道:“如果你跟杰杰在一起,再拿点遗产,不是要被人嚼舌头说拿绝户钱,名声臭了工作都不好找吧?”
“阿姨我并不想要钱。”
“那为什么他火了以后你才联系他?”
“他火之前我根本不认识他啊。”
“杰杰已经去世了,现在你怎么说都行。”
菜还没有上到,局面已经成为死局。
“杰杰的事我不会说出去的。”
“那样最好。”
她是整场风波中唯一没有受益的人。
她提起包就走。
“我们继续吃。”
阿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