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零年在北京，老城区逐渐开始改造，自行车大潮构成了城市的风景线。白天的街头，到处都是骑三轮车拉客的师父。路过宣武区虎坊桥，市民们争相抢购降价商品。人人嘴里喊着什么抓住机会的口号，就在这街的旁边胡同，诗人举办了一场酒会。
“胡同”，这两个字原是蒙古语的译音。《析津志》载称“巷通本方言”，是1267年元代建大都沿袭下来的，至今已有700多年历史。在胡同里办酒会！没什么目的，没什么要求。就算是宴会的主人，可当诗人踩着胡同到了地方，却听到了那俄罗斯人和几个姑娘的声音。
……
“这红酒是波尔多葡萄酿出来的，可不是那色素香精勾兑的，你尝尝，你闻，它第三层还有橡木的香气，这就是好红酒的标志。”俄罗斯人煞有其事的盯着杯子里的红酒。“我的朋友上次来北京就给我带了几个装它的橡木桶。”
诗人立马加入进来。
“老实说，我没喝出什么味道，你们说的什么草莓味，皮革味，橡木味，新鲜的不新鲜的苹果味，更离谱的是什么普罗旺斯的阳光味都没有。”他直接用拇指和其余四指夹住酒杯，象征性的晃一晃。“这俄罗斯佬的鼻子还真灵，别是蒙的吧。”
叮——
门口出现一个小白胖子，20岁左右，带着黑框眼镜，梳着小长发。感觉像是刚被人骂了一顿不修边幅，于是报复性的更邋遢了。诗人招招手，他走到那诗人的身后，伸手一抓，就把那“在橡木桶里活了三年”的液体连同容器抢了过来。闻了闻，一皱眉，就连忙把杯子还给诗人。
“好了好了……您这是干什么呀？您看，我给您带了什么？”
原来是一箱子诗人最爱的北冰洋。
老北冰洋汽水瓶是带网纹的瓶子，瓶子上没有什么商标，是玻璃模铸的。胖子举起一瓶递给诗人，接着说：“……有多种口味，樱桃，菠萝，柠檬等。后来重新出品的只有橘子的了。什么？为什么我知道呢？这樱桃等品种？是1984年以前，我的叔叔插队回来分到商店，正好负责进货，与北冰洋销售打交道，据一位老师傅说，品种质量最不好控制的是柠檬汽水，因是白色透明，稍有杂质就能被质检员看出来……”
“您今年多大岁数？是否儿时在北京？”那俄罗斯人说。“什么？哦，那我们都算是小孩儿不知道！您这一说就年代久远了！！好像上一辈儿了！”
旁边的姑娘刚好提到了今晚的最后一道菜是一道粤菜，胖子听了两眼一亮，不愧是搞食品工程的，这地界的菜馆子有什么拿手菜那是一清二楚。一来二去和厨师混个脸熟，就一家一家的拜师学艺，久了也练就了精通中西菜系的功夫。听清了粤菜，立马就开始滔滔不绝的讲起起锅烧油的细节，到摆盘装饰的选位——倒像是个合格的大厨！
诗人听了那小胖子自豪的说自己也能做这些菜，立刻强调说为了今天的聚会，他也准备了自己的手艺，一个从未下厨的男人的处女作——羊角包。结果烤出来太硬，根本切不动，得拿刀子切两半：俄罗斯人说这样倒也漂亮，全是碎屑，面包出来像木匠手下的刨花似的。小白胖子并没有做声，这“面包”在他看来，与酒店门前的大理石地板一个硬度。诗人看过来，只得陪个笑脸，支支吾吾的说自己最近牙疼，不能吃太硬的东西。
察觉到不善的目光，小胖子连忙大声说学长你真好，还给我们单独做了面包，俄罗斯人连连附和，拿一块面包抹上黄油，艰难的咀嚼起来。诗人满意的点头，转身去拿酒，两人找准时机，把面包一股脑扔给酒保，彻底消灭了这些害人的东西。
还没喘口气，房间里的电话响了，是伊打来的。她向诗人道歉，原来做菜的师傅早晨还在上海，飞机晚点了，出了机场又堵在路上，可能晚到一个小时。诗人看着小白胖子，一点也不担心，胖子是他大学的传奇学弟，他对胖子的脾气喜好还是了解的，知道他吃软不吃硬。所以他更愿意相信那句话：方法总比困难多。不过诗人有这个等待的耐心——以他对粤菜有限的了解，俄罗斯人却提前开始幸灾乐祸起来。他和姑娘们一人占据了一把躺椅坐下，他把这红酒的故事又讲了一遍，连着那几个被当做礼物的橡木桶，说是放进私人的酒窖后依然散发着幽幽的酒香和木香。
21点，窗外马路上的车灯穿过北国的雾气，明晃晃的照射在玻璃上。诗人举着红酒与小白胖子站在窗前，厨师姗姗来迟，被诗人骂了几句，悻悻的赶忙烧菜去了。
“魁克，真是有眼光的选择！”小白胖子悻悻凑过来，拎起诗人的外套。“我就知道您的眼光一向很好，去年王先生毕业送我一套一样的羊毛衫，您猜那土鳖的俄罗斯人看了怎么说？他说，这是还不如去他家酒窖随便找个木桶套在身上！”
诗人笑笑没有搭话，听着小胖子讲了半天人生经验和什么城门北大街外大街有什么好吃的或者历史悠久的好店。最后小胖子趁着兴致鼓动似的说，他和几个朋友打算包下昆明城郊一块地分割成小块建工作室，诗人——不，老总！您有兴趣可以参与，钱不用您多投，100万就行。您说说，那个在北京混的优秀学长拿不出100万？这点在北京能干什么呀？只要听了他的，一定稳赚不赔！您要是回到了昆明，也有好的庄园，也有能使唤的人，何乐而不为呢？
诗人没说话，默默的抿着酒。小胖子接着蹭来蹭去地说，您看您，这么犹豫可是会丢掉良机的！那地方，连着大理与丽江，这几年我去了不下一百来次！那山！那水！绝对能写出好的作品。
诗人矜持的说，据他所知，根本没有这样的地方。不过嘛，他倒是很喜欢洱海，大理的古城，和剑川的木雕。
“啊，是啊，对……洱海，木雕……”
小胖子喃喃道，仿佛诗人说的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
“说笑了，您才是真正的成功人士！”
开餐之前，诗人请客人品尝香槟。他希望最懂食品的小白胖子能对这款“心事香槟”说点什么，可是除了木雕师举着细长的杯子垫着白桌布夸了夸这酒水颜色纯正的金黄，其他人的注意力都在俄罗斯人的酒桶故事上。一年陈，两年陈有什么区别？诗人想，糊弄糊弄傻子罢了，让你和你的橡木桶见鬼去吧。
没人注意到酒会的主家闷闷不乐，诗人也没了作诗的意思。愤愤不平的想找回自己的场子，肚里又没什么关于什么红酒啊橡木桶啊之类的真的墨水，一窍不通了，也只能作罢，自顾自的到了后台打电话去了。一边抱怨一边在这柜子里摸来摸去，摸着摸着眼前一亮，原来是两个略显粗糙的木头狮子……
……
诗人再出来时，手上拿着两个粗糙的木雕。诗人向大家解释这是自己新的爱好，过几日打算去剑川真正的学习一下。全场礼貌的掌声雷动，宾客纷纷向诗人表示庆贺。
“那就有请，我的老师！”
台后走出来一个中年黑脸男人，习惯眼睛有点斜斜的看人。诗人一边热情地上前握手，一边向大家隆重的介绍自己的老师，自己的恩人。但当俄罗斯人也上前来握手时，却觉出了不对劲。那手的握感却超出了他的想象：他刚刚听诗人讲起，做木雕的手大都粗糙干裂。这只手却更显细嫩，手腕处还有防晒霜的痕迹——像是脸上的腮红，精致的涂成一小圈的样子。木雕师调侃地对俄罗斯人说，您一定是吃惊我的手比我年轻得多吧？可我不是假的木雕师，只是平时注重保养。这是“姑娘的手”：老实说，诗人的手比我还老上好几年呢：诗人接着反驳说，什么什么？我是诗人，在脑海中与人交谈、遍历风景、穿越古今，从没做过什么粗活……怎么会被什么木雕伤了手？
姑娘们快活的笑了起来，木雕师向诗人敬酒，空气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这时木雕师的电话响了，因为他不是什么主人，也就不在意什么礼数。他身不离席，就坐在那儿大声的给夫人回话，仿佛自己是屈身参加的酒会，折煞了自己高贵的身份的贵族一样傲慢。诗人有点生气，小白胖子也因了自己白白浪费的一个晚上和白搭上自己谄媚的笑脸，也显了疲惫的本色，自顾自的喝起了小酒。对席间的很多人来说，已经无须再表演社交的礼貌。这个电话仿佛打破了一面看不见的幔布，冷风吹进大堂，诗人真真切切的清醒了。
——木雕师站起身来告辞，说是因急事夫人当晚要离开北京，自己要赶忙回家收拾东西。临走时还不忘带走一块小蛋糕，回头说，若是还有什么事，可以明天早上再给他打电话……
打什么电话，无礼的白痴——诗人愤愤的想——谁要与你谈论你的手！
角落里姑娘们与俄罗斯人掷起了骰子，看起来是某种悠久的酒会游戏，诗人和小白胖子也举手加入。
三轮过后，诗人输多赢少。
这时候，身后的转门声突然响起，一个看上去急匆匆跑来的姑娘出现。
“对不起，我迟到了。”伊有点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局促的握着手。“你们是在玩游戏吗？”
……
后半夜酒会结束，众人早已陆陆续满意的离开。刚走到院子口，冷风一吹清醒了许多，诗人就与那小胖子道了晚安，小胖子醉的晃晃悠悠，冷不丁看见一男人蹲在墙角喝汽水。
在这昏暗的灯下看清那来人的脸，小胖子惊呼一声：“你不是那木雕师傅吗？”
“什么什么，哈哈哈什么木雕。”那偷懒的门卫赶忙扔掉汽水，瞄了一眼诗人说。“那啥，你认错人了！”
诗人赶忙拉开小胖子。
“那啥哈，我的朋友，走之前再碰一个？”
“那就碰一个，诗人，愿您万事如意。”
叮——
两人礼貌的笑笑，背过身一齐放下杯子，都没有喝。
2020.3.28
2022.6.15修改
2024.12.16修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