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树林里出来,天已经完全黑了。白天里叽叽喳喳乱飞的鸟都已经听不到动静了。前后都是黑漆漆的,林暖浑身是土,手里攥着挖出来的草,草根上都是土块。这白天来时走过的路在黑夜里一眼望不到尽头了。四周没有一点光亮,静的可怕。不知道什么动物忽然从后面跑过去了钻到了草丛里,哗啦啦的响动。她突然就怕了,撒腿就跑,还是白天的那条路,记得白天来的时候有很多石头,也顾不得了,就一直跑,踩到石头一个趔趄,慌着接着跑。不知道跑了多久,终于听到村头的狗叫了,又接着能看到一点灯光了。喘着气慢下来,村头的王家大爷在门口坐着,手里一把扇子慢慢的摇着,看到了她 ,“跑啥呢,去哪野了,不用给你娘做饭吗?”
“地里刚回来。”林暖看了一眼卧在王大爷身边的狗,瘦骨嶙峋的皮包骨,两个眼珠子凸凸出来,吐着舌头喘气。王武心里暗忖:和你主人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尖酸刻薄的样子。
三步并作两步的跑到家,推开门,静悄悄的也是一片漆黑,看来爹还没回来。
“娘,我回来了。”推开房门,打开灯,才能看到炕上还蜷缩着一团小小的人影。走到床头“娘?”林暖晃了晃娘的身体,还好,有温度的。娘慢慢的有了沉重的呼吸,睁开了眼。
“林妹儿回来了,去哪了?”娘皱着眉,声音嘶哑。
“天没黑的时候我在巷子口碰到孟医生,就去年年底给你抓过药的那个,他给我说书里有个方子,有种草药能让你不那么疼,我去找来了,一会儿煮给你。”
“在哪找的?”
“村外大坝旁边那个林子里,孟医生说这种药都是在树根下长着的。”
“受累了林妹儿。”妇人颤颤巍巍的想抬起手。林暖赶紧去握住娘的手,这只手瘦的像干枯的柴火棍,甚至都没什么温度,林暖心里一疼。
“不累娘,我去生火做饭。”转头出了屋子,开了院子里的灯,开始生火淘米。
把锅里添上水煮着,林暖开始洗那把草药,树林里太黑了,夹杂着还有别的野草。
吱呀一声大门开了,爹背着锄头进来。
“爹。”
“嗯。”爹放下锄头,在院中的石头墩子上坐下来,点了一只旱烟。
“今个咋回来这么晚?”
“嗯,去找别人谈了事。”
“哦。”林暖知道爹的性格,问什么事肯定不会说的,只能等他自己说。
饭做好了,为了让娘吃饭方便,爹打了一个小木头桌子,能放在床头。
“娘,起来吃饭了。”桌子放好端来饭,林暖去扶起娘,妇人喘着浑浊的粗气,皱着眉,浑身用不上一点力气。背后用枕头靠着,左边靠在炕头,就这样还像随时会倒下,林暖小心翼翼的吹着饭,用勺子送到娘的嘴边。爹坐在炕头那边的灶台前吃饭。
快喂完半碗的饭,爹放下碗,清了清嗓子。
“丫头。”爹侧过头来,不等林暖抬起头又转了回去。
“咋了爹?”
“今儿个下午,村东头的你五爷找我说事了。”爹喝了一口汤。“二蛋,就和你小学一个班那小子,初中毕业去当了三年兵,前几天刚回来,你五爷让我问你愿不愿意嫁过去,就是那小子年底又得回部队,说是再当三年镇上给分配工作,让我回来问问你。”
“嫁过去?我嫁过去了咋照顾娘?我跟二蛋已经好多年没见了,人家兴许都忘了我是谁了。”林暖低下头又小声絮叨,“我还不一定能看上他呢。”
“二蛋他娘前几年就不在了,他爹这几年一直在镇上倒腾水果,也不用你照顾。”爹顿了顿,“二蛋他爹能干能挣,二蛋在部队每个月也有补贴。”
林暖懂了,爹是想把她嫁过去家里能有个接济,毕竟家里都要揭不开锅了。娘卧病在床每天都要吃药,爹在村里包了地起早贪黑的也只能勉强维持家用,爹还有高血压也得吃药......
林暖沉默了,她接着端起碗给娘喂饭,虽然爹是这个意思,但是自己也已经到了可以嫁人的年纪了,若是出嫁了还能给家里缓解一下压力,貌似也没什么不好的。
喂完饭放下碗,娘开始咳嗽,胸口剧烈的起伏着,咳的撕心裂肺的。林暖用手拍打着娘的后背,拿起床头的痰盂给娘接着。咳嗽完这一阵娘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斜着头靠在炕头,林暖把桌子搬下去,让娘躺下来。爹喝完汤拿着碗出去了。林暖也准备收拾出去了,娘嘶哑着开口了“林妹儿。”
“娘。”林暖俯下来。
“别为难你自己。”娘浑浊不清的眼珠蕴了一层水雾,眼角也湿润了。
“知道了娘,你躺着吧,我一会给你煮草药。”
爹还在石头墩子上坐着,又是一只旱烟。
“爹你给五爷说吧让我俩先见见。”
“嗯,行。”
第二天天刚亮,林暖就起来去找草药了,回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老高了。一进家门,就听见五爷的声音了。“林丫头心里有主意,嫁过去绝对受不了罪,二蛋那小子小时候虽然皮,这几年在部队里待着性格沉稳了不少,也就是他爹急着抱孙子,二蛋这孩子也孝顺......林丫头回来了,就说你的事呢,快过来。”
“唉,好。”放下草药倒了杯水过去。
“你爹早上给我说了说你愿意见见,我这不就把你爹直接又带回来了,二蛋他家的意思的啥时候都能见,要不就下午见见?”五爷笑着,眼角的皱纹堆成一朵花。
“行,我都行。”
“行,那就下午见吧,一会我上二蛋家里去一趟,中午得在你家吃饭,永会咱俩喝两杯。”
“行,一会我让丫头去打点酒烧俩菜。”
“这就对了,今天就别出工了,林丫头这是好事。”
爹想笑没笑出来,硬生生扯着嘴角。
中午林暖在屋里给娘喂着汤,院子里五爷和爹在喝酒,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怎么着,爹说话很大声,林暖从来没听过爹这么大嗓门说过话。又过了几杯的功夫,爹开始哭了,边哭边喊:“我家闯子这个年纪都该有娃了,我都能抱孙子了,我家闯子长得好,肯定能娶房好媳妇。也不知道闯子在那边过的好不好......”爹呜咽着,像个孩子,抽泣。闯子是林暖的哥,大林暖五岁,四年前跟着村里的年轻人去山西下煤窑被埋了,再也没回来。林暖听着,心里撕扯着疼,哥对自己很好,小时候和欺负自己的男孩子打架,带她去地里偷苹果桃子,带她掏鸟蛋......直到现在她都觉得会有一天哥会突然推门回来,笑着叫她小暖子。娘听见爹的哭声也开始流眼泪,因为虚弱全身都在打哆嗦,林暖捂着眼睛躲进伙房。
吃完饭收拾完,林暖从柜子里找出来衣服,那是在娘还能动的时候做的,红色小衫灰色的亚麻料裤子,小衫有点小了不过还能穿下,脚上是黑色的系带布鞋,头上扎两个麻花辫。五爷吃完饭歇了一会就去叫二蛋了,此时林暖的心情有点敲小鼓。坐在床边晃悠着双腿,支棱着耳朵听院门的动静。
院门还没开就听到了五爷的声音。“到了到了就是这。”林暖赶紧扯了扯衣角。
吱呀一声,林暖站了起来,迎出去。
一眼就看到了五爷身后的王武,也就是二蛋。五官好像并没有很大变化,比印象里的男孩子瘦了黑了,还长高了许多,林暖得抬起头才能看到他的脸。就瞥了一眼,林暖有些脸红了。
“林丫头,二蛋来了,你俩聊聊吧。”五爷闪出身,王武和林暖就面对面站着了。
“林暖,还记得我吗,我可还记得你的,小时候可淘了,就坐在我前面,我还抄过你作业呢。”王武一说话露出满口白牙,笑起来有点憨。
“不全记得了,倒是记得借你作业抄过。”林暖也笑了。
那天下午他俩在房后山的树荫下说了好久,一起说了小学的事,王武给林暖讲了部队发生的好玩的事,林暖也给王武说了这几年家里的事,王武还安慰了她。王武还说她是好女孩。林暖第一次觉得心里很温暖。
就这样,几天后两人订了亲。看着王武往家里送油烟白面,林暖心里很踏实。定亲那天两家坐在一起吃饭,王武拍着林暖爹的后背说,“爹,以后我就是您亲生儿子了。”林暖爹连声说好,用手擦着眼里忍不住溢出的泪水。
半个月后,两人成了亲。成亲后王武和林暖一起照顾林暖娘,林暖娘病的越来越重了,经常把王武认成林闯,她也越来越疼,疼的忍不住的叫,叫的嗓子都嘶哑不成声。也越来越瘦了,给她擦身子林暖不用费力就能抱起来她,轻的像个孩子。林暖经常在夜里偷偷擦眼泪,王武就过来抱住她,轻拍她的后背,告诉林暖还有他。
转眼到年底了,不等过年部队里就下了紧急诏令,让王武马上归队。林暖在村头送王武,王武拍了拍林暖肩膀说:“苦了你了,等我回来让你过上好日子。”
林暖摸了摸肚子,笑着说:“去吧,我和孩子等你回来。”
正月初七夜里,林暖娘不在了,林暖给她擦洗手的时候轻轻地说:“娘,你以前手多巧啊,给我和哥做衣服做鞋,我俩都爱穿,下辈子还得给我们做。”
下葬那天,鹅毛大雪,铁锹一锹锹的填着土,北风呜咽,吹得人流不出眼泪。
林暖在旁边站着,娘,您走好,在那边好好生活,我和王武会经常来看你了,还有你的外孙子或者外孙女,我们都一起来。
去年年底娘刚开始喝药,每次都说药太苦,让她那么爱吃甜的一个人喝这么苦的药,太难受了。今年年初,娘就不在了,自己也已经嫁为人妇还有了孩子,人生真的是戏剧。
王武时不时就会来信,告诉他最近在训练什么,说他在部队很好别挂念,并且说很想念她,让她照顾好身体。没事的时候林暖就给孩子做衣服,猫头鞋小棉袄棉裤小褂子小裤子。全都做成红色的,男孩女孩都能穿。
七月,孩子呱呱落地,是个女孩子。粉乎乎的脸蛋很是招人喜欢,也很乖,几乎不乱哭,吃奶也很听话。林暖公公也很高兴,天天有空就抱着,还说等王武从部队回来了再生个儿子就圆满了。林暖也是这么想的,虽然小时候都是哥保护自己,但是弟弟应该也会保护姐姐的。王武当爹了,在信里也是看得出来的高兴,恨不得马上飞回来看看孩子。
孩子慢慢长大,很快就一周了,会学着叫爹娘了,还会叫爷爷姥爷。林暖给孩子起名王阳,希望孩子以后能快乐阳光的长大。
有一天林暖忽然发现,王武已经两个月没来信了,以前都是一个月左右来一次信。林暖给部队里写了信,等了半个月还没有回信。过了几天终于等到回信了,写信的却是部队里的对长。对长在信里喊她嫂子,说王武出去执行任务被歹徒刺中肺失血过多没能抢救过来。两天后队里派人过来,送来了王武的骨灰盒,还有一面锦旗和好几枚勋章。
林暖已经没有眼泪了,嗓子也将近失声了。她坐在地上抱着骨灰盒竟然笑了,起身跌跌撞撞的跑进屋里,让女儿喊爹,女儿被吓哭了,林暖也跟着呜咽却没有眼泪。
以后每天人们都会看到一个女人蓬头垢面的领着孩子,站在村口念念叨叨,“你爹说了就快回来了。”
人们都说林暖是个苦命的女人。苦命的女人还在等着王武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