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隔壁阿婆敲响我家院子门的声音,是和那句“青菜要伐,嫩得来。”声一道传进我耳根子里的。
那时我恰好站在院子里,还没来得及张口。身边的妻子高声应呼“要”,边塞给我一只蛇皮袋,仿佛迟一步,有什么宝物就要逃掉一样。
开门。阿婆已过了两米开外,她是个八十多岁的老人,背驼得厉害,前胸似乎要触摸到地。那把锄头扛在肩上,恰好勾去天上的半个太阳。
跟她后面去菜地。
几天没去,菜地边缘,那几行在寒风中叫人怜惜的蚕豆苗,蹿到竟有两尺高,挤挤挨挨铺就成一大滩绿色,分不出彼此,也分不清哪棵对哪棵。粗粗方方的嫩茎上,开着星星点点的碎花,浅紫色的花瓣中嵌着一点黑色,像是眨动着的眼珠子,从冬眠中才苏醒过来的模样。几只小蜜蜂哼着春天的小调,快活地这朵嗅嗅,那朵闻闻,比我忙碌多了。
一旁的小青菜也忍不住,菜心变野了,撇下它的兄弟姐妹们不顾,独自向上猛蹿,嫩绿的叶子包裹着一把的花蕾,青涩而又自豪。显然小青菜是不被允许开花的,除了留几颗作种子外,其余的会被铲除干净,给夏季蔬菜让地盘。但它们实在憋不住啊,谁让春天说来就来了呢?
大自然是不用戴口罩的,它不会念及你的苦也不会贪享你的乐,步伐匆匆却又从容。
小菜园里,看得出季节渐渐拉开了序幕,蔬菜也开始了换季。莴笋,韭菜,大蒜追随着粉墨登场。蜜蜂嗡嗡地声中,红菜结先油菜一步,朵朵黄花点缀着菜地。
阿婆给我铲了满满一袋子青菜,我塞给她拾块钱,我知道不够,但她死活不收,甚至有点生气:我又不缺钱用,儿子女儿给钱我也不要,没地方花。阿婆自嘲说,以前种的是庄稼现在种菜是习惯。这白菜不铲过几天也不能吃,就要锄光了。
我只有陪着笑,却笑不出声音。
这块地实在不该叫菜园,高高低低的不说,还东一小块,西一小块的,中间一条大明沟承受着黄梅季的雨水,到了旱季沟底比地上却干得要快。几块畚箕大的地方挤着一缕缕的香葱,就这么一块乱七八糟的乱地,经老阿婆的一双糙手竟打理出一方春色。
初冬的时候,每当有暖阳的下午,我见到她扛着一杆锄头下地,弯曲的上身和双腿快成7字了。那垄只有锄头杆子长秧大蒜的地,她用了三四个下午,一锄锄地挖,一锄锄地敲,然后勾着一条条浅浅的沟,捻上白色的复合肥,再将一瓣瓣同样是白色的蒜头插到泥土里。
她做这些事时像是趴在地上一样。
每当我看到她缩成一团的身影,我就会想到八十多岁的母亲,也许现在,她也在门前的那块小菜地里忙碌,嫩绿的菜地上面飘散着灰白色的头发。
我拎着袋子匆匆回家,将袋中的青菜倒在春阳下,麻灰色的地坪上流淌着春色。
2
我住的地方没有油菜,同样开着黄花的是白菜。雨水一过,院子里压抑了一个冬天的菜苗忽地春心荡漾起来,挤挤挨挨连成了一体,像一块绿色的大厚毯子。还没等我开心两天,那些老的少的,胖的瘦的,高的矮的,吃了兴奋剂般拼了命向上蹿,每一棵菜心里都包裹着一两撮花蕾。
菜,起苔了。
菜苔是我老家的口语,外出三十年了,这口语习惯依旧改变不了。上海人叫菜结,武汉人称之谓菜薹,在武汉没有人不知道“洪山菜薹”。作家池莉说“假如你没有吃过菜薹,无论你是谁,无论享有多么世界性的美食家称号,无论多少网友粉丝拥戴你为超级吃货,我都有一个好心的建议,先,赶紧,设法,吃吃菜薹。”她说的就是洪山菜薹,瞧瞧,一副等不及的模样,全然不顾了一个女生应有的矜持。
依照池莉的描述,上海也有貌似洪山菜薹的品种,我在饭店尝过,家东边不远的菜地就有几处,冬天路过时见到已开出细碎的黄花,但就是写不出她的那种况味。那菜杆子多,一蓬蓬的,且是紫色,如圆润的玉。那时就开始揪掐,现在吃得差不多了,留存的杆子细且乱,如一个产后来不及打扮的女人头发。顶上挑着些许菜花,大概算是留作种子。对了,池莉还说过,菜薹还不是菜苔。那些油菜青菜一类蔬菜,抽苔主要是为结籽留种,菜薹主要是为食用。
我说的菜苔就是白菜上的。每天下午,妻子都要去掐两把菜苔回来,不需要动刀剁切,也无需认真分拣,洗净,直接扔到烧着冒烟的锅里,翻炒几下就行了。出锅仍是一盆春色。嚼嚼,品品,绿莹莹,脆生生,肉乎乎,甜津津,比白色的菜梗更有质感。记得还有一种吃法是煮菜粥,味蕾告诉我应该来自童年。那时春天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将洗净的菜苔撒到翻腾着少许米粒的开水锅里,什么也不用做,只等时光将春熔化,清汤寡水熬到浓稠,便是菜粥了。倘若有炼好的猪油挑点进去,品品,有道不出来的好味道。
最近天气不错,灿灿阳光下,伴着孙子散步,见到邻居围墙边摆着凉席,席上摊满了青灰色的菜苔;几只翻过来的纸箱上也是,菜苔被春阳罩着拥着,一副懒懒,昏昏欲睡的样子。我知道再有一个日头它们就可以被抱进大盆里,撒层细盐反复揉搓,阳光和盐让脆弱的菜苔有了韧劲,有了弹性。最后一根根放进大可乐瓶里,用细竹竿使劲筑密,扭紧盖子,就是腌菜结了。
腌好的菜结黄酥酥,水淋淋,微酸而又自带清香,那些青涩的花蕾依旧鲜活,似乎能够绽放一样。在夏天,做酸菜鱼,烧汤都是难得的美味佳肴。
掐了一次菜苔,旁边又会发出几根嫩菜苔,像没挖出根的树桩,几天过后满地都是了。菜苔是白菜留给春天味觉上的最后一次念想。
白菜花开时春已渐盛,和风暖阳下,菜地里夏季菜苗渐渐拱出土面。
3
正月初十母亲就下地了。地,是菜地,就在门前,走过去不用两分钟。其实她每天都要去菜地一次,铲两棵莴笋,掐一把菜苔,或拔五六只萝卜。那不叫下地,是弄一些餐桌上的蔬菜。下地得用锄头,而且是挖锄,窄而长,与木柄成七八十度角的那种,比锄草的锄头厚且重,用的力气要大得多。
母亲要整一托长的空地,热后支起一个小窝棚,铺盖上一层薄膜,像温馨小屋,准备育豆角、丝瓜、辣椒等夏季蔬菜的秧苗。
前天她忽然问我,屋基地前后还栽不栽树?这个问题是我前年提出来的,那年因为特殊的原因没有回去,后来就忘记了,没想到母亲还记得。我只好搪塞,还没想好栽什么品种的树。但从她的话音中,我似乎觉得她有千军万马需要布防,换防,需要有扎营的地盘。
母亲八十九了,却从来不肯承认自己是个已溃败的将军。
她的领地曾经是村外的大片土地,生产队时期她是妇女队长,和壮劳力一样春播,夏管,秋收,冬季修水利,挑塘泥,脚步声“哒哒”,不曾停歇;土地到户,她的领地退守到一家人的几块零星地带,父亲去世后,失守了村西的自留地。但母亲不承认失败,我的房子建好以后,门前屋后有四分多空地,嵌满了砖头,石子,还有散落在泥土里的砂粒。她用锹,锨,用畚箕,甚至竹篮,硬是将一块块断砖码成一堆能用的建筑材料;碎石砂粒铺成了一米宽的小道;荒芜变成了熟地,野草变成了庄稼。
但她没坚守多久,收获没几年的土地我要栽树。母亲说你要栽就栽呗,口气里有些不舍。我的地盘我做主啊!
母亲的领地越来越少,到现在只身一人守护着三间楼房,还有门前两分不到的菜地。每天早上起床,傍晚睡觉前,她都要将前面的场地抹一遍,像是打扫一下无人战争的战场。母亲倾诉的对象还有十来只母鸡,它们老是被唠唠叨叨的训斥弄得惊魂不定,面红耳赤,咯咯哒哒地在圈子里踱来踱去。
那片小菜园收拾得是幅油画,画框是用喷塑的钢丝网围制的,里面品种多每样栽的却不多,白菜,莴笋,香芹,韭菜,大蒜……像一篇篇短小精悍的文章,一首首唯美如烟的小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