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心魔

乔暮雪蹑手蹑脚侧耳贴在帐帘外,里面传来‘小老翁’的咳嗽声。

趁将士走出帅帐,她闪身钻过未及垂落的帐帘,煞有介事地单膝下跪,“启奏将军,末将在西南二十里外发现迷失在沙暴中的天竺高僧,已由祝参军护送回都护府。”

坐席上传来好大一声暴咳,声似奔雷。

乔暮雪骇得吐了吐舌,咬牙道:“末将在那附近发现沙陀骑兵的尸体,共二百一十八具,打扫完战场方才赶来……这队骑兵死状离奇,恐引起沙陀汗王借机报复,末将自荐带一个营的兵力前往楼兰道戍边,还望将军应允!”

当头刮来一道风声,乔暮雪敏捷地偏头,一枚令牌擦着头皮飞射而过,打在帐帘上又当啷落地。

“没有我的手谕擅离营堡,先去领五十军棍!然后围着营地跑圈,没我的命令不许停!”

蒙戈翰瞪着铜铃般的大眼,浓眉倒竖,浓密的络腮髯跟着抖三抖。

乔暮雪叹了口气,将那令牌捡回来恭敬地放在蒙戈翰面前的桌案上,歪头咧嘴一笑,“该罚!将军执法严明,末将当为表率!”

说罢起身便向帅帐外大步走去。

她还装得挺像!

“站住!”蒙戈翰气不打一处来。

乔暮雪抿了抿上扬的嘴唇,转头露出一副期艾的模样,“阿雪触犯军令,自当领罚……”

“罚自然是跑不掉的!”

蒙戈翰哼了一声,喉咙里一阵干烧干烧的,下面的话忽然就堵在喉咙口。

她那双希冀满满的乌亮双眸正瞬也不瞬地望着他,蒙戈翰心头一揪,心上陡然像压了一颗秤砣。

原本他打算借着巡视边郡为由先避开一段时日再说的,果然以这毛丫头的脾性,连一晚也拖不过。

他别过头,从一堆军报下抽出一封书函递给她。

“这是新下发的调令,留任不迁。”

“什么?”

乔暮雪难以置信地瞪着蒙戈翰,一把抢过信函,抽出信纸抖开一阅,指尖猝然捏紧了尺牍边沿。

雪白纸页上鲜红的盖印刺入眼底,乔暮雪嗤啦啦抖动薄薄的纸页,“为何是留任?之前不是准我授勋左羽林军长史?这封新的敕令又是为何?晔京那边怎可如此出尔反尔?”

面对乔暮雪连珠炮一般的追问,蒙戈翰决定不再隐瞒,嗓音像闷在罐子里,“朝中一直拿我们这些戍边的将领当外臣看,我那些旧僚频遭迫害,举荐信被御吏拿出来弹劾……不止你,连同几名待迁录的老将领亦遭到质疑……圣后敕令重审待议。”

乔暮雪乌亮的眼眸陡地一暗,不由得捏紧双拳,恨然出声,“十年前,阿耶御敌于玉门关外,不幸中箭,三天后溘然长逝!就在同一天,宫中暴乱,兄长为守承天门而战死!阿娘和嫂嫂在家宅中被奸人屠戮!他们甚至连刚出生的小侄儿也没放过……我乔家一门忠烈,我身为女儿无资格世袭父兄的爵位,如今连拿命换来的军功也被质疑?”

乔暮雪发红的眼角像利箭一般刺痛了蒙戈翰,他胸口起伏不定,呼吸发沉。

乔暮雪愤然摘下头上的凤翅缨盔掼在地上,冷然喝道:“这个都尉,我不干便是!”

语毕向蒙戈翰伏地跪拜,“还请将军准我解甲还家!”

此刻,帅帐外的帘幕陡然颤了颤,两人都未留神。

蒙戈翰沉默半晌,心如刀锉。

十年来,他亲眼见证乔暮雪如何一步步走到今日,那时在雪地里徒手刨挖坟茔的羸弱幼女,转眼间已成长为骁勇善战的西州将领。

她不愧是乔家的女儿,不愧是他带出来的兵!

他的兵从不畏惧敌人的刀尖,却不该倒在奸人的背刺之下!

“留得青山在!丫头,再等……”蒙戈翰试图说服这头受伤的小蛮牛。

乔暮雪直腰挺身,目光坚锐,“阿叔,就算阿雪等得起,仇人等得起吗?我乔家的血债必得血偿!”

蒙戈翰瞪着圆眼,一脸痛惜,如今朝中奸佞当道,若就此放她以白身投入虎狼环伺的晔京,非但寻仇渺茫,连性命安危也难保!

与其成全她一腔孤勇,倒不如找个可靠的帮手,至少为乔家保条后路……

蒙戈翰试探道:“阿雪,我们,或许可以想想别的办法。”

乔暮雪猛然抬头,乌眸莹亮。

“前两日,你二姐云娘来信,特地为你说和一门亲事……”

乔暮雪没有听完,起身便走。

蒙戈翰急得提高声量,“那儿郎是你姊婿董剑恩的连襟,刚刚提任大理寺少卿!若要揪出当年的凶手,此人岂不是最好的助力?”

乔暮雪刚要迈出帅帐的脚甫一悬停,蒙戈翰心下一喜,铜铃大眼放出光芒,顺势加码,“听说此子还与你幼年相识,否则也不会一直未娶正室,你今年都快满二十二了,若能嫁得良婿,我也能向你耶娘有个交代……”

乔暮雪深吸口气,飒然折返。

她俯身捡起头盔向蒙戈翰行了一礼,“阿雪在这世上除了阿叔再无至亲!解甲一说权当末将忤逆之言,这便去领罚!”

语毕果决踏出帐外,帘幕放下的一瞬,传来蒙戈翰沉重的叹息。

乔暮雪踏着六亲不认的步伐,摘下佩刀丢给一脸懵然的虞候,冷声道:“乔暮雪擅离都护府,自来领罚!”

要她委身给一个陌生男子?还有那位自乔家出事以来从不出声的二姐?

乔暮雪气急冷笑,郁结之气壅塞在腔口。

秋阳正烈,操练场上黄土飞扬,她眯起双眼,浓艳的眉眼紧皱一团,像一头被激怒的小豹,她恨然发力,发足狂奔。

随着她奔跑的律动,腰间悬挂的一枚铁片叮当作响,她一把扯下那枚已磨损的残破不堪的铁片,死死攥进手心,指尖反复磋磨其上錾刻的名字。

崔执!这个名字,是当年唯一留下来的线索……

马厩旁的绿荫下,枝干摇撼,薛尧正咬牙一拳一拳击打胡杨树干,树皮四处飞溅,手骨上的旧伤再次崩裂。

雷暴喷着鼻响,鼓起一对乌溜溜的眼眸悄悄打量那道孤单阴郁的青年背影。

幽静的客房内,香头明灭,一缕轻烟袅袅直上。

梵尘跌迦而坐,双目微闭,佛珠在指尖一粒粒捻动,此刻他心无杂念,如入空寂。

俄尔,一阵风涌进半开的棂窗,拂起竹帘,吹散了烟柱,一截余烬掉落。

微弱的声响像一粒石子投进幽深的枯井,激起层层回响。

一念动则百念生,念念相续中,前尘旧缘陡然搅乱识海,梵尘暮的打开双眸,却已身在九幽冥府,脚下一片火海,无数阴灵在火中哭喊求饶。

他的肉身尚在床榻上跌跏端坐,眉尖紧蹙,一颗汗顺着额角滴落。

回来!

不可,耽溺……一切皆是虚妄!他集中念力意图拔回心神。

“虚妄?……可笑!”

一声讥嘲自身后传来,白衣佛子猝然回首,瞳孔紧缩。

血色冥海,彼岸花恣意盛放,妖娆两岸,一道身影正穿过花丛,站在岸边抱臂而立,残破的玄黑袈裟半裹在肩头,劲韧的肌体遍布战损,似是劫后生还。

此人生着一张同他一模一样的面孔,唯独一双红瞳妖冶至极。

两道身影,一黑一白,如对镜照影,难分真伪。

“觉悟吧!”

那人怀中环抱一人,向他一步步逼近,唇角一掀,妖瞳红艳如血,“她才是你最深的渴望!”

乔暮雪无辜的睡颜猝然撞进梵尘眸中,他骇然一震,下意识出手便夺。

黑衣佛子旋身躲过,将怀中之人明晃晃的从梵尘眼前抱开。

梵尘掌心落空,杀心骤起。

“呵!”

黑衣佛子一声冷笑,红瞳暗淡下来,垂眸细细描摹怀中女子的睡颜,喃喃道:“再来一世,你终究逃不过的!”

眼中沉睡的乔暮雪紧紧倚靠在另一个‘自己’袒露的胸前,两人肌肤亲密贴触,旖旎的氛围瞬间令梵尘耳根通红。

他急忙别开眼,默诵咒决压制狂乱的心猿。

忽而耳廓灌入一股热风,“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别做懦夫……”

耳边蛊惑的话音未散,他慌乱去寻,黑衣佛子却不见影踪。

他悄然松了口气,忽而怀中一沉,温软的身躯陡然陷在他的臂弯,乌发流瀑,长眉入鬓,杏仁般的双眸轻轻阖着,羽睫如扇,悬鼻樱唇,颈侧一颗殷红小痣犹在……

牵绊三世的容颜未改,一切触手可及!

心脏快要跳出腔口,全身麻软无力,他感到自己仿佛溺水一般,提不起一丝力气抵挡沉沦的侵蚀。

紧绷的肩头陡然松怠,一身白衣浴火焚为残破的玄黑袈裟。

再抬眸,如血红瞳映出熊熊盛放的彼岸花。

梵尘愕然睁眼,惊喘不定,满头汗如雨下,心神异常缭乱。

他起身猛地推开棂窗,此时日过正午,驿馆外闾阎相望,桑麻翳野。

眼前的一切将他须臾拉回凡尘,发白的面色缓和了一些,整颗心却又陷入深深的自责中。

他垂眸望向未烬的香灰,右手紧捏成拳,喉头一阵阵发紧,他咬牙发出连自己都快听不清的誓愿:“我绝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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