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来到了传说中的，小雪的家。
虽说本来就已经有心理准备，小雪家肯定和我家那种小区小公寓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光是远远地看着，就有一种被莫名的威压震慑住的感觉。
我牵着小雪，却无法抑制我手掌的颤抖。
“奕阳。”
“……！”
“其实如果你现在反悔也没有关系，我不会生你的气。”
“你愿意为我努力到这一步，我已经很开心了。”
“只要你现在放开我的手，让我一个人……回家，我会和那个人说是我自己到处去玩了，不会牵连到你。”
我紧紧地握住了小雪的手，作为对她话语的响应。
“都已经到这个时候了，小雪还想把我推开吗?”
“我……”
“不是约定好了，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一起面对吗?”
“……”
“……嗯。”
“那……我们走吧。”
此刻的我能清楚地感觉到，小雪无论是说话的声音或是牵着的手，都带了轻微的颤抖。
“请问你是?”
我利用身材优势，将小雪挡在身后，尽可能地抬头挺胸去面对。
“不好意思，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见你们董事长。”
“这位先生，你在开玩笑吗?没有事先预约就突然说要见董事长，你真的知道我们董事长是谁吗?”
保安开始打量起我，眼神看来十分轻佻。
“还带女朋友一起来？怎么，可别说你们是要和董事长谈什么大投资案啊。”
“看你只是个少不更事的年轻小伙子，是谁给你这样的勇气……”
“是我。”
小雪突然从我身后走了出来，而保安一瞬间就变了脸。
“小、小雪小姐！”
“……”
小雪没有多言，只是再度牵住了我的手。
我看见保安的脸从惊讶到惶恐，似乎被吓得说不出话来。
“现在可以让我们见他了吗?”
“是、是，请稍等……”
保安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转身低语着。
我转头看向小雪，她也正看着我，眼里尽是说不出的复杂情绪。
而我只是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作为响应。
佣人领着我们穿过大厅和华丽的长廊，一步步往宅邸的深处前进。
无论是豪宅的气势，或是即将面对的事情，都令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跳动。
我害怕吗?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
但我知道，对这个「家」无比熟悉的小雪，此刻内心的不安和恐惧，一定是我无法想象和能感受到的。
想到这里，我的心中就充斥着满满的不舍。
门的另一头，一名西装笔挺的男子站在那里看着我们，而小雪的手也明显地颤抖起来。
“你回来啦，小雪。”
“……”
“离开家里这么久，基本的礼数也不记得了吗？”
“……”
“爸、爸……”
小雪的声音颤抖着，艰难地吐出了那个字眼。
和想象中的不太相同，小雪的父亲看起来岁数不大且相貌英俊，气质也十分斯文。
然而言语中，却带有不容抗拒的威严。
回想起小雪所形容的，那个想要对她出手的父亲，总觉得和眼前的人有点对不上。
“嗯，回家啦。回来就好。”
“……”
小雪父亲露出了微笑，却彷佛没有任何笑意似的。
接着，他将视线投向了我。
“谢谢你送我女儿回来，酬劳方面，我的助理会再跟你谈。”
“……咦？”
“你可以回去了。”
“不是，等等……”
“我女儿赌气离家出走，如果有造成你的困扰，真的很抱歉。”
“小雪，还不好好谢谢人家。”
等等，小雪父亲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我正想解释，却感觉到小雪松开了我的手，同时拉开了和我的距离。
我困惑地看向她，她面露哀伤，像是在说「算了吧」。
我恍然明白，小雪的父亲并不是误会，而是明知道我有话想和他说，却装作不知道。
该说这是他作为长辈的圆融呢，还是给我下的最后通谍?
他不怒而威的气场，令我冷汗直流。
但如果不把这件事解决，我和小雪所度过的时光，还有彼此期许的未来，就都变得没有意义了。
“那个……伯父。”
“……”
“你似乎用错了称呼，这位先生。”
“不过没关系，你可能不太懂这些礼数……”
“伯父，我是小雪的男朋友。”
在我鼓起勇气说出这句话的那刻，空气瞬间凝结了。
“……孩子们之间的事，我不会跟你计较。”
“你看起来已经是个社会人了，竟然还会把这种事当真啊，真令人意外。”
“伯父，我跟小雪是认真的。”
“我已经说过……”
“……小雪已经在20岁生日那天，和我发生关系了。”
“奕、奕阳……！”
“……”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脸颊就传来了一阵剧痛。
“呜……”
“奕阳!!”
小雪急着想凑过来看我的状况，却被她父亲一把拉开。
“你现在立刻离开，看在小雪的面子上，我会当作没听见你刚才说的话。”
“对，一开始确实就像儿戏一样，小雪也好、我也好……”
“但是在那天之后……我和小雪过了两个月非常快乐的日子。”
话音刚落，眼前又是一拳抡了过来。
“不要，不要……！”
唔，好痛啊……
但这份疼痛，反而更加坚定了我必须尽全力保护小雪的心情。
我努力地挺起胸膛，正色望向正处于震怒中的小雪父亲。
“什么快乐……小雪在这个家才是最快乐的。”
“你竟敢、竟敢这样对她……”
——等等。
这个男人，他现在如此生气，是基于什么心情呢?
是如同小雪所说的，他觉得自己心爱的玩具被弄脏了吗？
还是……
“伯父，我知道作为一个父亲，您的生气是必然的，而这两拳也的确是我该受的。”
『高光时刻』
“即使小雪已经成年了，我……我都必须为了这件事向您道歉。”
“您爱着您的女儿，想保护她、不愿她受伤，这些都没有错。”
“但您有没有想过，小雪真正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荒唐，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教我怎么教女儿!”
“我给她的都是最好的，谁也比不上……小雪是我捧在掌心上的宝贝，是我的一切！”
“你毁了她……还敢在我面前说三道四……”
眼看他的情绪就在失控边缘，干脆就让他先发泄出来再说吧，我心想。
我认命般地闭上了眼。
砰！
一声巨响之后，熟悉的气息和温度传来，我被一双瘦弱的手给搂住了。
“小雪，你……”
我睁开眼，眼前是哭泣着的小雪。
我没能多思考什么，只是本能地伸手去擦拭小雪脸颊上的泪痕。
“别哭啊，小雪。”
“……”
“奕阳，对不起……”
“我没事啊，你说过的，我总是精力充沛的嘛，嘿嘿。”
“你看，我还有力气帮你擦眼泪不是吗？”
“弈阳……”
小雪明明是在哭，却又撑起了嘴角，对我露出笑容。
我心里也跟着温暖起来。
“小雪，你竟然为了旁人，这样推爸爸……”
小雪的父亲已站起身来，但看来受了很严重的打击，比起生气，他看起来更像是伤心。
他这样的反应，令我始料未及。
小雪挽起我的手，转身望向她父亲，父女俩四目相接。
“他……他不是旁人。”
“他叫刘奕阳，是我的男朋友，是我想要一生相守的人。”
“……你累了，先去休息，这里让爸爸来处理。”
“不，我非常清醒。”
“奕阳说得对，你有想过我真正想要的东西是什么吗？”
“你肆无忌惮地插手我的人生，限制我的交友、几乎把我软禁在家里、派人跟踪我……”
“不是，那是因为爸爸爱你，怕你受伤、怕外面的坏人伤害你……”
“难道你这么做就不是伤害我吗？”
“甚至……你还想碰我，不是吗?”
“……！”
“小雪，那是……”
听着他们两人的谈话，此时的我却瞄到在方才的混乱中，掉落在地上的一枚相框。
相框里有张合照，相片中的男子是小雪的父亲，而依偎在他身旁的女子，样貌和小雪十分相像。。
两人看来十分幸福，光是从一张薄薄的纸中，就能感受到其中的温度。
相片里的小雪父亲，露出了从我见到他以来，从没有露出过的温和笑容。
“你作为父亲，竟然想对自己的女儿做这种事，还口口声声说爱我……”
“你不觉得自己很可怕、很恶心吗?”
小雪似乎是累积了太多，一口气将她的情绪通通倒了出来。
而面对女儿的质疑，她的父亲意外地没了方才的气焰，只是愣愣地看着小雪。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看起来……好受伤。
我松开了小雪的手，弯下身默默地捡起了那个相框。
“奕阳？”
“伯父，您的东西掉了。”
“……别碰我的东西！”
小雪的父亲粗暴地抢过我手里的相框，接着以完全相反的力道，用指尖轻抚着表面。
“那是……？”
“……”
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往前站了一步，和眼前的男子四目相对。
“或许这不是我该插手的，你们的家务事……”
“但伯父，真的没有话要对小雪说吗?”
“……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没猜错的话，相片中是您，以及您过世的妻子对吧。”
“……”
“我不懂拍照，但是我有位朋友是摄影师，他曾告诉过我一句话，让我印象非常深刻。”
“他说，「相片是向永恒抢来的一瞬间」。”
“即使是我这个外行来看，也觉得相片中的您和您妻子……非常幸福。”
“我在这张相片中，感受到了「永恒」。”
我牵起正带着满脸不解神情的小雪，向她点了点头。
——相信我。
我再度看向彷佛没了半点生气的小雪父亲。
“……小雪曾经对我说过，或许您是怨恨她的出现，带走了您最爱的人。”
“您对她的保护，也是为了让她一直是干净无瑕的，等到她成年，您就打算……将她占为己有。”
“什，么……？”
“……我怎么可能这么想!”
“但您对小雪所做一切，让她感受到的就是如此。”
“看见您因为觉得我伤害了小雪而愤怒，也因为小雪的真心话而悲伤，我知道您是爱着小雪的。”
“但是所谓的付出，重要的不是自我满足，而是让所爱的人感受到快乐，否则就毫无意义了。”
“……我是这么想的。”
“……”
“看来小雪真的很信任你啊，把什么心事都跟你说了。”
小雪父亲淡然地扬起了嘴角，却像是个既绝望又无助的笑容。
“小雪和你说的，是那个雷雨交加的晚上吧?”
“……”
“那一天是我向这孩子的妈妈求婚的那一天……也是那样一个下着雨的夜晚。”
“那时的我还很年轻，也没什么钱。”
“我骑着二手的摩托车带她去看夜景，结果不但什么也没看到，还下起了大雨。”
“我们狼狈地跑到一个小凉亭里躲雨，结果跑得太急，我口袋里的戒指掉了出来。”
“她捡起来的时候愣了一下，接着笑我怎么那么笨，想求婚还被发现……”
……我不禁愣住了。
眼前的男人说着这些话的时候，眼神是那么那么地温柔，那样地怀着爱意。
但我想，比我更加反应不过来的人，肯定是站在一旁的小雪。
她会不会，从来没有看过她爸爸这一面呢。
“那一天我真的是……难受得没办法思考了，开了几瓶酒，大概喝得有点多了。”
“后来一看见小雪，我脑子里什么也没想，只觉得她妈妈回来了。”
“我……就是想抱抱她，还想再……抱她一次……”
“我一直想为那件事道歉，但我始终不知道如何开口。”
“……你们真的认为，小雪离开家里这么久，我会找不到她吗？”
“咦?难道说……”
“我不是没有想过，小雪一直想逃离我身边，是不是因为我哪里做得不够。”
“所以这次，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让小雪知道，她所追求的那种生活不会比我给她的更好。”
“但当看见我派去的人传来你们出游的照片里，小雪露出了从来没有对我露出过的笑容——”
“我很疑惑……是我错了吗？”
“……”
“我想知道，对你来说……我是妈妈的替代品吗？”
“当然不是！”
“那你对我那些病态的掌控，不让我过普通人的生活，把我当成一只看似幸福的宠物豢养着……”
“在你心中，我的存在究竟算是什么？”
“……”
“你妈妈怀你的时候，我忙着冲刺事业，几乎没有什么时间陪她。”
“我一心想着那是为了我们的未来，只要再忍耐一下，幸福的日子很快就会到来。”
“我没有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
“甚至连她离开的时候，我都还在外地谈生意，没来得及赶到医院。”
“告别式的时候，我一滴眼泪也没有掉。”
“我想或许是因为，我自己始终没办法面对这个事实，无法面对心中的歉意和悔恨。”
“……这些事，你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
“小雪，你刚刚问我，在我心中你是怎么样的存在。”
“……你是我们爱的结晶，是你妈妈留给我最大的礼物，是我最重要的宝物。”
“我想把欠她的、没来得及给她的，全都加倍补偿给你……”
“或许是我……从来不懂得怎么去爱人吧。”
小雪的父亲朝着小雪向前了一步，而小雪只是愣愣地站在那里。
“对不起。”
“爸、爸……”
“……嗯。”
…………
当我走出豪华的宅邸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了。
我拿起手机，看着不久前储存的，写着「小雪父亲」的一排号码。
虽然我也不太确定，自己是被打发掉了，还是这串数字真的代表着我和小雪的未来。
只是现在，我想把时间留给他们父女俩会比较好吧。
“——谢谢你。”
脑海中回忆着些许画面……
总之，先回家吧，回到那个没有小雪的家。
唔，脸好痛。应该不用去医院吧……
我正打算迈出步伐，却感受到皮肤上一阵凉意。
“咦……”
我抬头一看，发现天空竟飘下了细碎的雪花。
明明不是在山上……
“那我们来比赛，看是太阳公公的力量强，还是小雪的力量强吧~”
我茫然地朝天空举起了手。
现在的我还无法肯定，自己究竟是不是输了。
从小到大，我都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说笨不笨，但也聪明不到哪里去。
也因此我对于胜负和比较，一直都抱持着随缘的态度。
可这一次……
我真的，好希望自己能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