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极深,好像所有的东西都睡着了,喊也喊不醒。孩子们沉睡如一摊泥,劳累一天的大人们弛然长卧,鼾声能顶破屋顶。
总有不睡,或睡不着的人。他是为睡着的人站岗,还是自己要迎接天明?他对黑夜不错过分秒的珍惜,是想获得关于夜的怎样的馈赠呢?
静如太初,叶落于地的声音也清脆了。足音咚咚,双脚敲击着大地,大地成了大鼓。一个小时前鸡子们声声的长鸣破夜惊山,现在都停下来了。它们是累了还是睡了,还是准备力量进行下一轮的大叫,要彻底把人喊醒?
狗们也不咬。这时乡村的初冬之夜,静如大漠深处的一角,茫茫水路上的小渡,默然如无。
只是,星子们越加明亮,好几个在不停地眨着眼睛,而且是只眨一只眼,捎带着嘴角一挑一挑。你和它对视能感觉它无上的调皮。它哪里是星子,它是隔壁邻家最逗的小明。
忽然感到了自己半生的无知。
一直以为天黑之后,星星呼啦一下全部出来,占据自己那一寸天幕,如点种的禾苗齐刷刷出土。后来,生长有快慢,周期有长短,该成熟的就落了,渐渐少去,最顽强的几粒会顶到天明,在太阳的追撵之下才匆匆逃遁。
今夜此刻,立在当院,忽然地觉到我认识的无证。刚刚吃过晚饭时,你出来仰视天空,你给星星们做了记号吗?你做了几颗?现在天河运转,大幕流动,你怎么确定哪些是你的曾见,哪些是后来的出现?星子们怎么不会如学生,再严的要求也会有人迟到,或者它们自我的存在里,出来进入人的视野的顺序也有先后?
真无法确定。除了牛郎星和织女星。
五六岁时母亲教我认识了牛郎星。她说三星成列,中间稍亮的是牛郎,两侧分别是他的儿女。是很整齐的三颗星,不认真看不出它们的差异。谁最早制造了神话里的牛郎故事,他是由牛郎星的形状生发的吗?他可真会想,真能想,真敢想,想得让人不由不服这古国的先人。
下来就更是形象,几乎是完美的呈现了。稍远是织女星,朝这边含怨地望着,眼里似乎噙着盈盈之泪。两星中间是许多小星汇成的天河,无舟可渡,无水有波,无风有浪,隔断了牛女爱情亿万年。当然很可能是神话按着天上的布局创造,但我宁愿以为原来的星子位置不是这样,是人间的神话传到了天上,天上被人间所动,很快阵局重布,下界百姓的意愿在上天达成了。
拉紧披着的棉袄,我轻轻一笑,神话,只是神话,今生不能的圆满寄托在来生,人间不能实现的意志发逐到天上。现实枯萎,浪漫萌芽,精神的长旅没有昼夜,随意天地,让愿望无疆,让小草成树,多少的追求在想象里空空地美好生动,就这已经是活下去、行进着的力量了。
看着的时刻,星星更加稀少,虽然没有登记,但一定有些在悄悄隐去。剩下的愈大愈分明,亮光加起来,已经能有些光明,似乎能看见桐树顶上挑着的喜鹊窝,而榆树上面的天空,已有些白亮澄明。
我应该是二十多年没有这样凝视过夜空,下半夜对头顶星河的关注还是平生第一回。长夜的不眠虽是不少,但都给了屋里灯火,纸上鲁迅,金庸江湖。或者灭灯独坐,面壁思游,不出屋门而神游八极。今夜竟多看天上,少思人间,收获少有的快意了。
突然,一只公鸡伸长了脖子,全村的公鸡都应声而鸣了。鸡叫会加速星子的落下,会催动树叶的下落,黎明已悄悄来临。
谁的拖拉机突突地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