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蒋勋先生聊美食,你会在脑海里浮现一些好像始终忘不掉的食物和料理,它们不只是口感上的回忆,不只是美食当前那种口腔里的快乐,甚至会变成很特别的视觉记忆、嗅觉记忆,甚至会让你在心灵上有一些特别的感动。
蒋先生的文字,像一只强有力的大手。翻开他的书,你的多巴胺阀门就被他随之拧开。这种快感,在任何生理上都无法达到。
蒋先生最想念的就是新竹城隍庙的贡丸和米粉。每次他从台湾中部回台北的时候,都会避开制式化的服务站,选在城隍庙做中途休息。
一来庙宇周遭的小吃,都是传统的手工作法;二来,城隍庙是一个著名古迹。当心里有信仰有历史感时,吃起来会特别有滋味。而手工制作,是对农业和手工业的巨大回忆。食家们把他们的一生或者是好几代流传下的专业经验,把食物最好的品质保留了下来。
回忆常常是跟味觉关联的。而我回忆的线索,是一碗米其林一星的面条。
去年冬天,我和好友在澳门永利皇宫酒店的花悦拉面吃面。穿过吉普赛女郎般妖艳的酒店大堂和一线品牌注目礼。可以看到一个小小的铁艺招牌挂在店门口。因为是赌场酒店的店铺,所以没有门,整个一个店就是一个连成一体的椭圆形大理石桌子组成,一共18个座位。食客们围着大桌子坐着,店外排队等位的人排了长长队伍,想必都是慕米其林的名而来。
面条端上来的时候,我仔细端详了一番。清亮的面汤上飘着高透明度的油花,香菇丁是细碎均匀的小方块,葱花也特别的纤细,糖心蛋的蛋黄透出像蟹子般好看的橙色,摆在碗的侧边。
整碗面就像一件艺术品,美得你舍不得动筷子。米其林之所以闻名,是因为把食物当做艺术品在对待,而艺术,本身就是讲究的事情。从选材烹饪手法到摆盘无一不经过精雕细琢。
吃下第一口面条时,我激动的眼泪都掉了下来。不是因为面条有多好吃,而是因为面条的Q弹口感和淡淡的碱味,跟小时候爷爷家的邻居一个叫三叔的长辈做的面条味道一模一样。记忆瞬间由我的舌尖迸发出来。
三叔是一个矮小微胖圆脸的中年男人。每天天蒙蒙亮时,都会隐隐约约听到三叔的面条作坊里传来咯吱咯吱的响声,划破黎明的湿润空气飘进我的房间。那是三叔在用像树桩一样的大木杆在一遍一遍地压制面团。
人不管到多大年纪,都会有一段童年特殊的记忆,这记忆往往跟味觉有关,天长地久。没有人会知道坐在澳门金碧辉煌的赌场酒店里,我拿着米其林一星面馆的筷子发呆时,想起的会是小山城里的一个面条师傅。
我怀念的不是三叔,是跟在爷爷身边长大的的童年和他如山般的慈爱。
每次想起爷爷,思绪就会像这北方四月里起风天的柳絮漫天飞舞,随手一抓都是怀念。
南方小城的冬天寒冷潮湿。雪花落在地上就会融化,整个漫长的冬季,都要吹着北风踩着满是泥水的路。
小学6年,我都是坐在爷爷的二八单车后面去学校。冬天时我会把小手捂到爷爷的裤腰里,抓着他的褐色磨的油亮的皮带。一路哼着歌,伴着单车车轮转动的金属声到学校门口。爷爷会把单车停下来,看着系着红领巾的我走进学校,才放心的离开。
中午爷爷会给我送午餐。我有一个红色的圆筒型双层塑料饭盒。上面装菜,下面装米饭。爷爷会把瘦肉放在菜盒子的最下面,然后铺上青菜,最后在上面放一个煎鸡蛋。米饭里,也常常会有惊喜。有时候是自制的香肠,有时候是被油炸得很脆的猪小肠或花生米。
最好的关心往往不是言语,而是味觉上的照顾。每一口,都是爷爷的慈爱和关怀。
爷爷生出在30年代,是一个标准的军人。60年代越南支援战时,在越南打了两年仗。一生都对杨桃和白菜有恐惧感。
听着军歌和战争故事长大的小孩,性格里有藏不住的革命劲,是从小被影响的。所以,下河上树这种男生干的事情,我一样也没落下。如果我是一个小兵,那应该是爷爷带过的兵里面最头痛的一个。
永远记得爷爷家门前的宽广大河,夏日里河面上粼粼的波光。爷爷举着竹杆在渡口的河岸边,拼命喊我的名字,而我在河里跟着院子里一帮小孩在水里欢腾。被捉回家后少不了一顿搓衣板。
对于顽皮这件事,我是皮厚肉坚一犯再犯。最夸张有一次,我和邻居家小孩,两人一起把码头的一艘大船松开绳子,被水冲了十几里远。爷爷和撑船的师傅划着船一路追,追到天黑才把我们拖回去。
那次的撑船事件后,气得爷爷噗通一声跪到地上,老泪纵横的看着我,小祖宗你要是出事了,那可怎么办。
从那以后,我老实了很多,但还是常常气得爷爷抄起窗户上的藤条就追着我满院子跑。惹得邻居们哈哈大笑。想想爷爷能健康长寿,肯定是他在战争中积来的福。
14岁那年,奶奶患了绝症,病发后期一直卧床不起。在奶奶生命的最后3个月里,爷爷每天端茶送水,给奶奶擦身子,陪她说话。常常半夜,会听到爷爷奶奶的房间里传来水杯和脸盆的声响。那是生命里至高无上的一种爱的音符,你已半身不遂,我仍不离不弃。
爷爷当年因为奶奶的身世问题,没能晋升军官。领导劝爷爷和奶奶法律上离婚,爷爷拒绝了。奶奶去世的那一天,爷爷也倒下了,90多个日日夜夜,爷爷从高大健壮变得清瘦。
那天凌晨三点多钟,我跪在奶奶的床前烧纸钱,爷爷淡淡地,说了一句:老太婆,这辈子我总算是对得起你。然后,爷孙俩就一直沉默着。装纸钱的火盆里忽明忽暗,黑色的纸灰积了一层又一层,直到黎明破晓。
孩子总会长大离家。像所有青春期的青少年一样,终于等来了离开家的一天。后来才发现,有些时刻只要一开始,就永远是个进行时。
那年离开之后,我再也没有回过爷爷家。爷爷也住不习惯高楼林立的大城市,每次都是匆匆的来匆匆的又走。
从爷爷渐渐慢下来的脚步里,明白一个道理。人生,其实就是不断的重逢和告别。年少时离家的喜悦,在岁月的长河里,慢慢被冲刷成了一股思念的回流。
2014年12月月末的一天晚上10点,忽然收到爸的信息:“你爷爷走了,很安详,速回。”我盯着手机屏幕,脑海里有一行字不停的重复着。
那个喂我吃饭、扶我走路、教我做人的人跟我告别了,可我还没做好准备。眼泪像洪水一样冲出眼眶,无法抵挡。
12月的南方小城已经是冬天。厚重的棺木下的烛火在冷风里跳动,爸和妈蜷缩在火炉旁沉沉睡去。没想到他们分开20几年,第一次一家人团聚,是在爷爷的葬礼上。
画面沉重苍凉,我用手托着头,强烈的命运感在冷冷的空气里流动。开了10个小时长途车的我,毫无困意。倒了一杯爷爷的米酒,洒在棺木前,又倒了一杯,一口喝了下去。
爷爷的酒,爷爷的味道。成长的那些痛苦和快乐都已经不记得。泥土堆上棺木那一刻,所有的一切都灰飞烟灭,只剩下天堂传来的回响。你要勇敢,你要坚强,不要害怕,不要慌张,让你从此不必再流浪。
什么是天长地久,这种不管你在任何时区任何地方,牵动你心魂和无法拒绝的记忆的味道,大概就是。
这种味道,是被人记忆着的。就像澳门赌场酒店里的那碗拉面,有人会从好远好远的地方跑来品尝一番。
这种味道,是被生活掩盖着的。就像拉斯维加斯酒店自助餐里的阿拉斯加大蟹腿,连续吃几天之后,开始怀念街头那家米粉铺的米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