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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要动身去美国了，而我还什么都没准备好。说出来我自己都不信，时至今日，我都还不知道具体是哪天走，更不知道是几点钟的飞机。唯一知道的，是会在我熟悉的城市广州转机。我承认，我暗暗藏匿着浓浓的依赖心，这些年，说良心话，确实是小笨把我照顾得更多。

小笨他们已经提前三个月把29寸皮箱准备好，并且压制着所有的购物欲望。他们坚决秉持初心，一切能不买就不买，一切能不用就不用，时刻准备着要将银子撒到美国去。

对于有计划的人，他们做事必定是条理分明，面面俱到。而散漫随性如我，即使一年前下的决定，半年前办的签证，四月前订的机票，事到今天，家人朋友却还都不知晓。

每年七月家乡盛产莲子，母亲带了10斤，和姐姐坐一天一夜火车北上看我。说是火车空调冷气逼人，一来母亲就病倒了。正是我工作繁多的几天，见客户，忙家事，菜场，超市，上楼下楼让我汗水不断。而母亲却找出我冬天的法兰绒外套，裹在身上依然瑟瑟发抖。起初我并没有在意，以为是她坐车劳顿，再加不适海风而引起的。直到傍晚她盖上厚被子，才让我想到发烧的可能性。

37.2的体温计就摆在眼前，母亲却满口不承认自己在发烧，始终坚信自己多年好体格，不可能这么脆弱。和病人斗嘴是愚蠢的事，我毫不废话直接拽她起来喝水。她说不喝不喝，各种抗拒。但却拗不过我，气得双手拍床。若不是看在我家，我估计她会改成拍我。还好我够勇敢，也仗着是在我家，我才敢散发不喝水绝不罢休的气势给她看。客观说，37.2不算严重，我曾有过连烧三天38.4还跑到公司加班的经历；虽然整个过程都是昏头昏脑，但最终也没有辜负自己，仍然把工作处理得又完美又漂亮。

发烧常识：对付低烧，只需喝水。我站在母亲床头叫嚷。她磨磨蹭蹭，不想理我，但又抵不过我的强悍，便苦着脸说一点不渴。不渴也得喝！我拿定主意不喝水就不让她睡觉。形势所迫，她无可奈何，只好恨恨喝下一杯。

半夜她起来上厕所，发现独自在电脑前加班的我正在吃药（去年的病，今年吃些药巩固）。估计看着心疼，也可能觉得给我添了麻烦。她突然温温柔柔的喊我，像是解释又像聊天，但我觉得更像是和解。她说不想喝水是因为一喝水就总想上厕所，她去厕所多了会烦人的，她不想烦到我们。我听了一愣，有点意外，又有点心酸。我说就算要跑100遍厕所，也要继续喝水。只有多喝水才多排便，才能快速退烧啊。我轻描淡写的说着，心里却阵阵难过，觉得母亲果然老了，就像一部旧机器，零件已开始出现老化迹象，而我却无能为力。

2

第二天母亲退了烧。我翻着家里的菊花，金银花，甚至从药店买回酸梅药材，再加入大颗大颗的冰糖泡茶，哄母亲喝下。了解她只是为了保住少上厕所的体面而不喝水，我便啰哩啰嗦给她科普不喝水的种种坏处。问她健康和体面相比，究竟哪个重要？她低声维护自己，说也喝水，每天一次，都是满满一杯。我说你把自己当花啊，一天浇一次就完事了？

那几日里，于是每天出门前都给母亲杯里灌满各种茶水，回家第一件事便是检查她杯子的空满情况。导致后来母亲怕我，开始主动自觉把水喝完，然后完成任务似的向我汇报。

后来我才懂，那些日子里，她只是想顺着我。

我尽着最大力量照顾母亲，也尽力减低遗憾让自己人生尽可能圆满。然而对去美国的事依然始终不敢提及。直到她们订好票，即将返回家乡，我才觉得还是有必要告知一声。毕竟大洋彼岸，也不是呆个一天两天，时差再加联系不便，万一她找我不见，一定会心急如焚。

虽然成年以久，但自从毕业便一直独自在外，对她和父亲，总觉得有份深深的愧疚。“父母在，不远游。”恐怕这将成为今生最大遗憾。而今，更一步离开他们，不敢提前相告，是自知如此为人子女，竟与禽兽毫无差别。

母亲错愕的看我，迟疑着问一句: 飞到美国，要几个小时？我无声的爬上书架，抱下地球仪，转动球体给母亲看: 不远，也就一夜，将地球翻个个儿就到了。母亲自然不信我这轻巧的话，摸着地球仪，愣是半天没有说话。大概世上像我这样没心没肺的孩子，永远也学不来让父母宽慰，只会让父母操心到无语吧。

夜里母亲哭得很伤心，白天问她却抵死不认。姐姐说分明听得清楚，是在梦里哭的。姐姐说一定因为我要出国，才惹她难过。我嘴硬辩解，说又不是不回来，那移民出去的子女，他们的父母又该怎么活？于是母女三人集体沉默。爱自由的人，最怕被情感所拖。我借口要去市场，说再不去今天就吃不到蓝莓了。

曾经我一度认为自己有个内心强大的优点，可别人看来，那恰是我冷漠的缺点。而我自以为那不是冷漠，更应该是逃避。

我独自下了电梯，在市场买了两大盒蓝莓后，还转来转去磨蹭着不回去。在市场闹哄哄的人群里，我思索着母亲的悲伤，一个人在现实世界里到底有多压抑，才会释放在梦里？是我太年轻吗？年轻到无法理解母亲那个年纪里悲伤的意义？

关于母亲梦里的哭泣，我不是第一次听说。年轻时她也爱在梦里哭，她总说梦到她母亲，我外婆。每次梦到她母亲后，她总是疲惫又伤感，整天整天陷在沉默里。我同情她早早失去母亲的痛，但我更感谢她的健在让我体会不到那份痛。

这几年她老了很多，也依然爱哭。她的姐弟都接连去世，她说，唯一的弟弟走后，她有时还会忘了，会不由自主在熟悉的街头找着弟弟，因为以前他们常常在那街头不期而遇。但是现在，她说哪怕找到眼瞎，那个人也是再也不会出现了……

突然空缺的陪伴和庇护，在母亲心里形成巨大的思念与孤单。不是所有心情都能与人分担的，哭泣并不需要理由，需要的只是一个合适的地点，我想，爱体面的人，才会把它放在梦里。

人的一生，怎样才算是给父母最好的报答？是吃穿吗？是钱财吗？还是陪伴？如果做不到呢？我觉得，如果做不到，那就做最正确的，把自己过好，好到父母期待的那个样子。努力幸福，尽力飞高。

3

下午挑捡出大颗蓝莓洗净，再递给母亲吃。母亲端着水果盒，坐我身后，一边看我工作，一边吃着蓝莓。吃了几颗后，她突然感慨，说这么贵的蓝莓她都能吃到，真好。她随后讲起外婆在世时，就连一块豆腐都很难享受到。说她永远记得有天送了块豆腐给外婆的情形，开始外婆笑得明明合不拢嘴，可后来，又心疼起她，满口责怪她为什么不留着自己吃。

而现在，母亲说，她都快把豆腐吃厌了……后面的话她突然不说了。但我知道，她想说: 外婆却不在了。

你帮外婆吃多一点也一样。

我保存好电脑的文件，扭过头看她。母亲正低着头，慢慢嚼着蓝莓。我沉默着陪她，我知道，她正在吞咽着苦涩，那是她此生都无法消除的苦涩。

一切都是时代赋予的，幸福，或者不幸福。物质匮乏的年代，也有物质也换不来的感情纯粹真切。

突然想起几年前国庆回家乡，遇到商场里有服装在打折，正是我比较喜欢的牌子。比起北方，这牌子的衣服折后一件也需要好几百元，而在家乡，折扣却是北方折扣后的一半，我觉得机会难得，便一口气买了近十件。其实一共也就花了两千多元。可回到家中，母亲看了我的大包小包，竟惊呼起来。说: 我一辈子都没有这样买过衣服！还一口气买两千多元！虽然是惊呼，虽然是想教育我的败家。但我笃信母亲内心深处，真实的情绪应该还是羡慕多过气愤。作为女人，特别是一个寻常普通的女人，如果可以，谁又不想去奢侈一次？厚待自己一回？

母亲把蓝莓递向我，我勉强拿了一颗，却迟迟不放进嘴里。蓝莓于我，又何尝不是厌倦。

不用难过的，妈妈。外婆确实有外婆的遗憾，但你可以去帮她完成。比如外婆喜欢豆腐，她虽然没能得到满足，但你得到了，甚至到厌倦。外婆要是知道你过得比她好，比她幸福，她也会觉得安慰和知足。

而你这一辈子的遗憾，你的梦想心愿，我会帮你去完成。就像你得不到的衣服，到达不了的地方，我会努力替你去做到。这样想，是不是觉得安慰许多？

似乎在思索我的话，母亲沉默着，脸上一片柔和与平静。都说孩子是父母的希望，如果一代能比一代好，这便算是对一代代父母最好的回报吧。

母亲走的前一天，是我最忙的一天。我抽出两小时去商场给母亲买了一副耳钉，因为她有戴耳环遗失的历史，所以这次我选择了牢固的耳钉。黄金首饰正是技术革新的当头，一副两克不到的耳钉价格已达1300多，明显工艺费就要齐平黄金本身的价值。可我算计不了那么多，只想完成作为女儿的心意。还是初心，我要尽力减少遗憾，让人生得到圆满。不是有话说“行我所行，爱我所爱，不该问东西”吗？不是说“千金散尽还复来”吗？要知道，母亲一旦老了，那是决计不会再返老还童的。

看到耳钉母亲开始不肯戴，直嚷嚷说多年没带过，耳洞早堵了，执意让我自己留着。我不相信，非要试一次，结果顺利的给她戴上了。母亲看看镜子，大概觉得还算漂亮，也就不再说话了。

直到把母亲她们送上火车，才突然觉得所有疲惫全面袭来，但内心还是欢欣雀跃，感到无比的快乐，那是一种带着得偿所愿后的心满意足的快乐。

赤子之心，尽力而为，方得问心无愧。无愧便无挂碍，无挂碍才能食得香，寝得安。直到天黑，我才从睡梦中醒来，划开手机看时间，发现有姐姐的微信。姐姐说母亲走前在我电脑下，和书里，都留了钱。

我震惊又茫然。翻找一遍，果然有钱，一共1500块。比起耳钉，母亲还多给我200。

为什么要这样做？我给姐姐发着发狂的表情，眼泪已经难过得掉下来。姐姐表情微笑，说：母亲担心你，她说，挣钱不易，让你少加班，多顾身体。

……

母亲还说：让你别惦记家里。想飞，就去飞。

……

只要你过得好，可以把她这条地平线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