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学什么,这个问题其实困扰过我,每所大学教的东西应该是不一样的。但总该有点一样的,比如教你,人除了主体性之外该有的客体性,我们路过每个人的生命,也像个旁观者遇见自己。
那年刚满20,买酒还会被查牌,刚刚入学,生活像一张柔软的地毯从离你最近的那个角展开,噗啦啦的展开,一晃多年过去,还能听到一阵回响。
日本是一个稀疏又浓密的地方。除了东京都,几乎每个地方都像散落的村落,连东京也不过是把密集的屋子硬塞成了新长出来的智齿。街道空旷,行人却像被猫啃过的猫草,稀稀拉拉。
那年,我提着一个行李箱就去了神奈川,行李箱里有一床被褥,和几身夏装。学校其实并不很大,大概有30.40栋楼的样子,门口气派点,创校人的铜像对着喷泉,还有两个操场,1号馆的楼顶还有一处信号塔。晴天可以上那个楼顶迎着落日看看无云的晴空和长白胡子的富士山。
我真的很不适应独居的大学生活,尤其是社交。当时还没有“E人”“I人”那种分类,大家通常会按照出身地自然而然地结成小圈子,在各自的圈子里涂涂抹抹。而我是一个没有半径的点。哪怕能在家和学校之间勉强画出一条线,也始终旋转不成哪怕一个半圆。
点也好,线也好,都是没有面积的。没有面积,就不会有色彩。别人花花绿绿,你只有黑和白。
老刘爱美。他会拉着我去中东服饰店买披风,而且真的穿出门。而我,只敢把披风拿来盖电脑。我们是因为留学生群里的一次KTV局认识的。他唱林俊杰像个情种,唱陈奕迅就像在经历一场又一场失恋。我唱林俊杰青春了一点,唱刀郎则显得更油一些。好在他欣赏我唱歌的歇斯底里——只有我和他,会用胸膛里的共鸣为歌曲加上共振。
他的振动里,是一段段浓烈的爱情;我的震动里,是一阵阵稠密的迷茫。
“一眼望不到边~风似刀割我的脸~”然而日本的风其实熏的人头脑昏沉。刚认识那段时间,老刘致力于把我变成一个热爱出门的人。但我的“宅”,像刻在木头上的字,不容易被磨去,即使是时光也只能让它干枯开裂。
他带我去过很多地方——吃过文质彬彬老头亲手捶打的意大利烤牛舌,买过戴红帽的威士忌;看过他珍藏多年的女明星,也曾在一个阴天的下午,毫无缘由地决定一起徒步去看海。
但最后,我还是没能成为不宅的人;他也看不进去我看的小说,玩不进去我玩的游戏。我们没能真正变成彼此生活的一部分,却也没有止步于那段时光。
他现在在我微信里,名字叫“毒瘤”。他躺在好友列表里,一动不动。但我知道,只要我发出一个消息,他可能就会带着烟和酒出现在我房间里——当年是,现在也是。
我们分别是彼此的客体,却也因为彼此,成为了自己的主体。
后来我常想,人到底是怎么变成“自己”的。
我们说“做自己”,仿佛“自己”是一个现成的版本,等你去兑现;但我越来越觉得,那个“自己”更像是一种回声,来自他人,来自那些你无法控制的凝视、评价、亲密、冷淡……来自一次次被当成“他人”的时刻。
我曾经以为“客体性”是种被动的、甚至屈辱的状态。但现在觉得,它其实也是一种照见。你成不了自己的全部镜子,人会习惯性地美化或者扭曲自己的脸。可别人的眼神,有时比镜子更诚实——虽然刺眼,却也真切。
那时的老刘,对我而言就是那样一面镜子。
他不赞成我的宅,却也不强迫我改变;他不懂我看的小说,却从没轻视过那些句子。他看我,就像看一块不适合雕刻的石头,索性尊重它的原样。
我也开始意识到自己能成为别人的镜子——不是那种能反射出世界全貌的大镜子,稀碎在地上却折射出好多个月亮的那种镜子。在某些对话里,在某个KTV的夜晚,在他讲起某个前任时我随口的点评,或许,我也在改变他,看见他,看见他看见自己的方式。
主体和客体并非绝对的对立。也许我们在彼此的视线里交错着游移,像两颗旋转的星,在某一刻彼此照亮。你以为你只是看着他,其实你在他眼里也变成了被看见的样子。你是他人生剧本里的一个过场,他却在你的人生里落了墨、压了角,甚至留下了一页书签。
我们没有变成彼此的生活——却成为了彼此生活里单用橡皮擦不去的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