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是民国纪几年记不清了,反正我才十一岁。西头十爷经常到屋里来和我妈磨叨着要把我嫁到平里。当时我以为是母亲嫌娃多不要我了,后来懂事了才知道是早嫁给人家当媳妇。当时我没有勇气谈论这些,也没有权利谈论这些,十爷来得次数多了,爷爷对妈说:“她十爷说哩给给去,平里人家是财东,娃受不了恓惶。”当时爷爷是一家之主,后来妈也就无条件地同意了。订亲就是一毛钱,另外还有一尺见方的昌尼小包。听大人们说,那时候一毛钱可以买一板子布,可是那时候的我相当不值钱。
头二年我并不在乎这事,只是整天背着弟弟玩,后来,妈有些针线活需要我帮忙做,我做不了,妈就骂我:“十三、四的人啦,不好好学针线,看明个到别人家屋里做媳妇人家不打你了着,我把你伺候不下一辈子。”起先我并不在意,后来我三叔结婚了,我三妈进门给全家老小每人做了一双鞋,我大婆嫌她做的不合脚,坐在炕上喊道:“海儿媳妇,你来!”我三妈当时虚龄才十四岁,还没走到炕跟前,“跪下!”一声令下,我三妈吓得连裙子也没顾上撩跪了下去。然后,大婆用拐棍在头上敲着骂道:“你妈妈的,十七啦,十八啦,一岁一石麦,你就做下这号针线?呃?孙门的媳妇不是你一个,也把人家的都看看,都是你做下这?呃?你这是糟蹋我哩么是给我做鞋哩?呃?明个给你娘家妈拿回去!我这脚小,没福穿你的木匣!”大婆又哭又骂,后来多亏马房一婆才劝住了她。我把三妈从地上扶起来回到了她的房子,她鼻泪不断,委屈地泣而不敢出声。其实三妈与我同岁,虚龄十四岁,是她父亲为了多得三、四石麦,有意说大了年龄,可真是把女儿坑苦了。
此后,我心里确实不安起来,虽然订婚几年了,但我还是没有见过他和未来的阿家,不免有点提心吊胆,怕他像三叔父那样不讲理,也怕他妈像大婆那样动不动就家法,弄得媳妇连个伙计都不如。于是便暗暗下决心黑明苦学,不到二年功夫,我的针线活儿有了长进,最后照脚做鞋,量体裁衣,描龙绣凤样样不差,村里和我一般大的四个姑娘谁也比不上,三妈常常偷着跟我学。老屋八妈和大婆经常夸我的好针线,说我心灵手巧。我的心里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但这女婿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我还是没见过,心里一直不踏实。想问母亲又张不开口。实在没法我就往好处想,不管怎样说,他既能到西安上学念书,想必一定是很聪明,人常说知书达理,兴许不会像三叔父那样吧。咱相貌、针线、茶饭再好,终究文化程度比不上人家,琴棋书画无从说起,想到此,我顿时觉得似乎有点儿门不当户不对,于是我也想念书,可爷爷不让,他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可这明显的形成了双方婚姻的差距,我的心始终悬着,无法放下。
十五岁那年五月初三,突然两顶轿子进了村,在我家的大门外落了轿。正在杏树下说闲话的十爷将烟锅一磕站起来说:“桃花,快把你阿家扶住,是接你来啦,叫你过端午哩!”正说间从前边那顶轿里出来一个中年女人,看上去比母亲还年轻,头戴绣花绿缎春条帽子,上套棕色小褂,下套深绿绸裙,中等身材,不胖不瘦,两只脚都没有我家低桌腿下的疙瘩大,还柱了一根拐棍,走起路来叮铛有声,母亲和爷爷一同迎接进屋。进门问候过后那女人说明来意,随即母亲便让我重新梳洗,换了衣裳,便坐轿去他家了。到他她家后,阿家非常高兴,啥也不让我做,一直闲了几天。当时去我提心吊胆,生怕得罪了拄拐棍的阿家,因而我处处小心,要争着做一些家务活儿,然而一次也没做到,因为人家里外伙计很多,男男女女,做针线的、做饭的、放牛的、赶脚驮炭的,主人根本不用做什么。每顿吃饭,一张桌子七、八个菜,我和阿家面对面坐着。伙计们吃饭并不一齐,根据活路情况而定。
一天,吃过早饭我和阿家坐在前厅房底下歇凉,阿家给我拉起了家常,她说:“你女婿叫拴牢,他父亲人家老弟兄二人,他父亲位大,我屋里掌柜的人家位二,我没坐过月里,我没娃,栓牢是他哥的娃,拴牢是老小,他妈生下他后大出血,没救过来,人家弟兄俩商量后就把拴牢抱过来给他二大过继,拴牢等于说是我抓大的。人家弟兄俩都是在县里开铺子,拴牢在西安上学,屋里等于我说就我一个人,屋里庄马大,三百多亩地,所以你看人一天乱汪汪的。这房盖下还不到三年,原先两院几进的庄子全被土匪烧了,说着阿家起身点着了一盏琉璃柴油灯说:“你来,给我帮忙拿几个碗去。”我便跟着她向院后的窑洞里走去。窑后掌有三个隔子大板柜,她让我关了窑门,等我转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开了中间的锁,揭开了柜盖,她先撩起裙子进到柜子里然后让我把灯递给她,让我跟在她后面也进去。谁知这柜中间靠墙那一面板竟是活的,用手向右一推竟是个洞口,弯着腰从洞口爬进去转了两个弯,里面竟是个小窑,窑里边黑洞洞的,柴油燃烧的烟味儿随着呼吸直钻鼻子,我的头似乎有点晕,我强忍着,跟着她。窑掌靠墙放着一个特别长的条桌,条桌上面一并排摆放着六个青瓷花坛,阿家妈一边揭开盖子让我看一边说:那年火烧了几进的庄子,土匪弄走了几十石粮食,当时这板柜也没锁,里边倒了几石荞麦,土匪没动,里边的东西自然也就没有发现。娃呀,这以后都是你的。”我的眼花了,我家放钱也是瓮,但那是麻钱,铜子,银元仅仅不到一半,从没见过这么多的银元、银颗,金砖、元宝竟然也是用瓮装着,我非常吃惊。阿家妈说:“这些东西并没有具体数字,你稀罕啥就拿啥,反正都是你的,拿进来的我一个都不花。”说罢她从腰间又摸出两个银元放进了坛子。钻出来的时候让我弯着腰从东边大条桌下揣了四个碗,揣出来洗掉灰尘一看,全是有图案的细瓷青器。
出来之后我觉得这个阿家妈很好,和善可亲,不像大婆那样凶,不管事情大小,先弄得满城风雨,我心里踏实了许多。
快要收麦了,爷爷来接我,但我心里有一块石头还没有落地,来了这几天一直都没有见到过他,天天都盼着能见到他,可到临走他也没回来。我仍然坐着轿子,爷爷骑着骡子走了,到村上的梁上,我还回头看了几次,都没见个人影儿。
我十一岁和他订婚多年,等见第一次面我已经十六岁了。每年正月初二都是父亲骑着骡子,弟弟在最前面,父亲一只手接着,我骑在最后双手抓着鞍尾子,去外婆家拜年。我十六岁这一年初二,妈没有让我去,只是让弟弟和父亲骑着骡子走了。
初三吃过早饭,马房一婆使人把妈叫去了,妹妹也跟着去了,下房里就我一个人,爷爷在窑里睡热炕。这天天气特别好,暖洋洋的,我解下裙子,拿起扫帚,扫了后院扫前院,扫完前院将大门开开准备将大门外的场子扫上一次,我刚一出门,两只喜鹊飞来落在桃树上朝着我叽叽喳喳地叫了起来。马房新婆正在老屋杏树底下和八妈说闲话,听见喜鹊叫,扭头过来喊道:“哟!桃花,看喜鹊给你报喜哩,你女婿娃来呀,快把场子扫的净净的,看给女婿娃脚上沾下土了。”我一听怪酸怪羞,不忍心赶走报喜讯的喜鹊,只好拖着扫帚转身将大门闭上,回房里剪窗花去了。
我的心情紧张起来,一阵阵的激动,似乎脸都有点热了。忽听大黄狗在大门口哼叽哩,它并没有大声汪汪,我想,一定是自己人,或是它熟悉的亲戚,我急忙就下炕,一出来见大黄摇着尾巴摆着头,它显得很激动。我隔门缝见大门外站着一个人,开门一看,只见秋子树下有个小伙子正在拴马,门旁边站着一个从不相识的少年公子,只见他眉清目秀,头上戴一顶蓝色沿沿帽,穿着一身可体的制服,背着一个黑色贡尼褡裢,我一抬头正好四只眼睛相遇,我顿时羞得脸都热了,心想,这难道就是我朝思暮想的他?肯定是他!但我从来没见过,我装着胆子问:“你是?”他回答说:“我是拴牢。”我听说是拴牢,心一下子跳得更快了,我想接过他的褡裢,又怕马房新婆笑话,我难极了,红着脸低着头,将未开的那扇门也开开,小声说:“还不快进来!”他说:“请!”谦让罢,他进来了,我的心一直跳着。这时爷爷也从窑里出来了,他问候过爷爷,爷爷高兴地叫我:“桃花,叫你妈去,你女婿来啦。”我低着头,先从窑里揣出来木炭火盆放在客厅,然后到马房一婆家叫母亲。母亲正给一婆剪包尖花(女人鞋前的花),他的名字听爷爷经常说,我知道,可是我不敢叫,急得两手直弄辫梢儿,功夫大了,母亲问我:“你咋来啦?”我说:“平里来啦。”母亲看了看我似乎明白了,于是她放下手里的活儿说:“一娘,你先忙,我剪好啦。屋里来下人啦!我就先回去了,闲了再和你坐。”
前几次来拿的什么我不知道,我也没见过。这次他给我拿来了九尺昌尼花布,还有一个梳头镜子,这是当着爷爷和母亲的面掏给我的。我当时束手无策,母亲和爷爷也不说让我给什么,其实我偷偷为了他做了一双袜子,还有一双鞋垫儿,当着母亲和爷爷的面,我不好意思往出拿。吃饭的时候趁妈和爷爷不注意,把袜子与鞋垫子连同给他母亲做的那双绣花黑鞋一同塞进了他的褡裢。后晌,母亲和爷爷把他送出大门,我轻轻卷起窗下格的小纸卷帘,目送着他的背影,直到他们走过秋子树我看不见了,这才放下卷起的纸帘。我跳下炕取出当年拿来的昌尼小包,将这连同九尺昌尼花布一同小心地包好,放进爷爷为我做的新柜里。
母亲回来了,她上了炕说:“老早你没见过人,这一回见啦。人家娃不错,书念的好。”母亲见我脸又红了,也没再说什么,只管忙着画她的花样。
晚上,吹灯多时了,我还是无法入睡,他第一次透过眼帘撞进了我的心房,白天他来后的一幕幕不断地在心里回荡。
看来我先前的担心是多余的,他仪表堂堂,举止文雅大方,吃饭前他从褡裢里掏出来的糖果副食,一一摆在供桌上,在影轴前上了香,长揖而插,给影轴磕过头后又给爷爷,大婆、母亲一一都磕了头,然后给每个人一一看酒,我从心里满意,喜欢他。
鸡都叫过几遍了,好不容易摆脱了胡思乱想,眼睛干涩得不想睁,想再好好睡上一会儿,怎奈雀儿在窑背的大槐树上吵吵闹闹,睁眼一看,天已经亮了。
光阴似箭,我已经十八岁了,我和家里人只等着那边娶人完婚。人,是等来了,那天仍然是十爷来说的。这天他老人家仍套着那件棉褂褂,嘴里叼着那根核桃木棒烟袋,依然戴着那副缺了半截腿子的眼镜,阴沉着脸,进了门在炕边上坐下来将烟袋在鞋上磕了磕,抬眼看了一眼母亲说:“你不用忙着烧茶了,人家过来人了,说拴牢考上北京的大学了,现在人家娃不愿意啦,人家要自由恋爱啦,说让咱娃去乡公所退婚,嫌是包办。”我一听头也没抬回房子里去了,母亲什么也没说,只听爷爷说:“人大心大,人家娃把书念成了,咱娃文化浅,事已这样,算了就算了,拿人家啥给人家退啥就是了。”“哎不不不不!”十爷忙说:“那过来人说来,到乡公所以后就说谁也不欠谁的,啥也不退。”
去乡公所那天还有香椿姑,香椿姑是大婆的女儿,她的女婿是国民党部队的营长,人命太多,被政府正法了,可怜香椿姑已有身孕六个多月了,她是离婚。办完事回来的路上姑姑侄女哭了一路,谁也无话。回来后我几次想问爷爷,女子无才便是德,这男人有了才咋就无德了呢?最终也没敢问。如今都一辈子了,八十开外的人了,但他常常在我心里游荡,让我不得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