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在今年的语文教材里,杨绛的散文《老王》被暗暗移除了。
看到这则消息我心里忽然有些许惋惜,小时候对这篇课文里描写的老王印象颇深。倒不是因我的心地有多善,而是我儿时的生活遇过有位老人跟老王的形象很相似,如今我还记得老人叫水成,大家都称呼他聋子成,他耳背实在太严重。
在原文里,有一句描写老王眼睛的话:他面如死灰,两只眼上都结着一层翳,分不清哪一只瞎,哪一只不瞎。
我初次看到这句话时,脑子里浮现的正是聋子成的模样,他的两只眼睛都蒙着一层白翳,黝黑的脸布满皱纹跟老人斑,且弯腰驼背,跟老王一样,都是苦难人家。
聋子成是一个收废品的小贩,住在附近的村庄。我并不知道他年纪多少,自我记事起看见他,就觉得这个人很老很老,腰弯得像虾一样,每天戴着草帽,挑着两个竹箩筐,晃呀晃的,在周围的几条村收废品。
别人收废品,每到一户人家前就高声吆喝。聋子成太老了,没力气喊,只能像卖货郎一样,手里抓个拨浪鼓,来回转动,敲出声音。
每次听到噔噔的声响,我便知道是聋子成来了。周围的小孩也都会兴奋地跑出来,拎着家里不用的塑料瓶子或破风扇出来换零食。聋子成挑的两个箩筐,前面一个装收来的废品,后面一个则是装着孩童爱吃的东西,有泡泡糖、瓜子、话梅、薄饼等等,单价都是卖一两毛钱。
小孩们涌上来,扔下废品就让聋子成称重算钱,转身去揭开箩筐盖,嘻嘻哈哈地挑选零食,然后一哄而散地跑回家看电视。而聋子成则坐在树下,用脖子上的毛巾去擦汗,歇息好一阵子才扶着树站起身,拍掉屁股的泥,驼着腰把一个个瓶子吃力地踩扁,放进麻袋里装好。
要是有大人来卖废品,聋子成也依旧如此,不多闲话,只顾称重算钱,再慢慢把废品装好。
渐渐的,周围村的人都熟悉了聋子成,知道他这个老头眼瞎耳背好欺负。一群少年看到他挑着沉甸甸的两箩筐东西,就悄悄跟到他身后,轻轻挑开盖子,伸手进去箩筐偷零食。要是得手了没被发现,第二天就能在教室里跟其他同学炫耀,于是越来越多的少年去偷聋子成箩筐里的零食。
若是被发现了,一群少年就笑嘻嘻地跑开,聋子成挑着箩筐停下来,扭头看着他们开始怒喝,少年们并不畏怕,这个老头连讲话都口齿不清,便围着他做鬼脸。聋子成被气得浑身发抖,只能含糊地骂几句,然后低下头,继续挑着担子往前走。
有个少年依旧觉得不过瘾,捡起两个砖头,弯下腰又悄悄尾随了上去,把砖头放进了聋子成的箩筐里,后面的一群少年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再后来,那群少年对聋子成的捉弄越来越多,在瓶子里装满沙子给他称,趁他不注意偷他口袋里的钱,或者拿着一袋撒过尿的泥土卖给他。每次聋子成打开袋子看到尽是些污秽物,直接砸地上,对着少年们骂起来。
少年们听他骂得越厉害,就笑得越开心。一群人围着聋子成当笑话看。
慢慢的,面对各种戏弄,聋子成不再怒骂,脸色变得很难看,他挑起担子,驼着腰,比周围少年矮了一个头,沉默着从人群间走出去,身子摇摇晃晃,拖着脚走得很慢很慢,像一个瘸子。
我一直以为聋子成是位孤寡老人,生活所迫才出来收废品。可我奶奶告诉我并不是。聋子成其实有四个儿子,各自有楼房,但都不待见聋子成,把他赶出了家门。
聋子成只能在四个儿子的家门前搭建了一个棚子住,里面尽是堆积的废品。天冷刮风下雨他就缩在棚子里烤火,天晴了他就挑起担子出去收废品赚点生活费。
天晴的日子,那必是一个天空又高又蓝的夏日画面。知了鸣叫,泥地滚烫,聋子成一身灰色布衣,裤脚卷到小腿,脖子搭着一条全是汗渍的湿毛巾,酱油色的皱皮脸上也闪着汗珠。他两只眼睛蒙着一层白翳,神情永远紧绷,从未笑过,他驼腰挑着两箩筐,在烈日下,身子一摇一摆慢吞吞地走着,从这个村到那个村。
大家记得他哪一年出现,记不得哪一年消失。如今快二十年过去,聋子成早已不知在哪个灰暗的冬天里死去,没人再提起过他。可我还是对他有着不可磨灭的记忆,就像当年第一眼看到杨绛笔下的老王,脑子突然仿佛被什么击中了,一下就想起了聋子成。
当然,聋子成要比老王硬气。可是这种硬气并没有什么用,他们都是大时代下的小悲剧,无人在意,或许,还会被人们当成茶余饭后的笑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