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看过电影《妖猫传》？里面有一个画面，一位白衣少年轻快地穿过长廊，长袍翩然，一边跳一边对身边的小和尚大声说：“李白不过是早生了三十年，沾了些开元盛世的仙气，听说过白居易吗？那才是今天的大诗人！”这是电影里白居易的台词。

为了完成自己的诗作《长恨歌》，他发了疯一样去寻找杨玉环所有曾经存在过的证据，如痴如醉，较真，叛逆。整整三年，他为《长恨歌》魔怔了，这就是诗魔白居易。

可以确定的是，如果白居易就在我们面前，他肯定没有电影里这么少年感。真实的白居易备受命运吊打，早早的就一头白发，反而是在慢慢进入老年之后，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轻松和自在。我现在也有了相当的年纪，就比年轻时候更能理解白居易。

他在七十岁以后说：“纵病心中不与愁。”纵然身体的衰病，生命的逝去是很自然的事情，我们无法控制，那何必为此忧愁呢？有没有觉得非常的放松，这个叫白居易的男人，越老越能享受自己的老。晚年的白居易，最大限度地实现了身心自由，这真是令人羡慕。

在写《长恨歌》的时候，白居易三十六岁，“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这首诗一出，他红到什么程度呢？上至皇帝，下至庶民，无人不识白乐天。《长恨歌》最后卖给妓馆，要价高达五百金之巨，而长安的妓女，因为会唱《长恨歌》，身价就会暴涨。后来《长恨歌》漂洋过海，被日本天皇珍藏，日本人也因此把白居易当作文殊菩萨一样来供奉。

白居易红了，但早在二十年前他就红了。回到他十六岁的时候，白居易就凭一首诗名动京城。那首诗我们都会背，叫《赋得古原草送别》。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这首诗的传唱度，它绝对不亚于李白的《静夜思》。千百年来，都回响着中国人的文化记忆。有个典故，少年白居易去拜访当时的文坛领袖顾况。

顾况就问他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白居易。

顾况就笑，说，米价方贵，居亦弗易。就说京城这个物价很高，你住在这儿不容易。

接着顾况就读到这首诗：离离原上草。大为赞叹，说：“道得个语，居即易矣。”你能写出这样的诗句，在哪儿住下去都不会困难。

插播一句，顾况是谁呢？唐代诗人、画家和鉴赏家，他比白居易还长寿，活了九十四岁。年轻的时候，有过一段红叶传情的恋情。

关于白居易还有一个更出名的典故，说他每次作诗就会请一个老太太看，如果这位老太太看得懂，这首诗他就记下来。如果看不懂他就修改，一直改到民间的村妇都能读懂为止。老太太代表什么呢？就读书不多的文化水平不高的人。白居易的很多诗歌就是这样注重普及，他没有刻意挑战人们的知识积累，他就像写通俗歌曲的人那样，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够流行，这也是非常有意思的现象。

唐代有位学者叫段成式，他创作了一部笔记小说集叫《酉阳杂俎》。书里就记载了一个白居易的小迷弟，荆州人葛青，葛青奇怪在哪儿呢？他的身体从脖子以下浑身刺青，刺的是什么？是白居易的诗歌发挥而来的诗意图。所以这个葛青就被人称作白舍人行诗图，就是一个行走的白居易诗集。

由此可见，白居易的受欢迎程度。我读到这一段就觉得好疼的葛青，为什么呢？因为白居易太能写了，他的产量之高在唐代诗人中是第一名。他现存诗歌两千八百多首，文章一千多篇，比李白、杜甫两个人加起来留存数量还多。

直到三百多年后的南宋，文坛又出了一个大佬叫作陆游，我们以后也会讲。陆游一生居然写了九千二百多首诗词，终于打破了白居易的记录。当然如果单论数量，陆游也不是历史上写诗最多的，谁最多呢？《四库全书》记载，大清朝乾隆皇帝利用职务之便，发表诗作多达三万九千多首，从出生到他88岁驾崩，平均每天创作三首，可惜我一首都不记得，简直是个传说。

简单概括一下白居易的经历——少年成名、中年失业、老年放纵。他有三大爱好——喝酒、写诗、逛青楼，所以白居易一生非常矛盾，他的人格也很复杂，所有的故事都伴随着事故。

白居易活到75岁高龄，他是诗坛中少有能够善终的人，他的陵墓就在现在的洛阳龙门西山白园。我们从头来说说这个人。

唐代宗大历七年公元772年，白居易出生。他生于河南新郑一个中小官僚家庭，他出生的时候，杜甫已经去世两年了，大唐的荣光早已不再。

白居易的家族或多或少带有一点胡人的血统。在龟兹国境内有一座白山，他们的第一代国王叫作白霸，是西域人士。从魏晋到唐代，龟兹国民源源不断地涌入中原，他们改自己的姓氏为帛或者白，渐渐地融入到唐朝的大家庭里，这可能就是白居易家族的起源。

到了中唐的时候，白居易的祖父白鍠，官至巩县的县令，他把白家迁到了河南的新郑。白居易的父亲叫白季庚，他也是做官的，官不足七品，非常小。白季庚在41岁那年，娶了妻子白陈氏，这个女子只有十五岁左右，就年龄差很大，并且白陈氏是白季庚亲姐姐的女儿，就两个人是舅舅和外甥女的关系。

白居易一共有兄弟四人，长兄白幼文，白居易是老二。他的弟弟，三弟白行简也是有名的诗人和小说家，《李娃传》就是白行简的代表作，他最小的弟弟有个很可爱的名字，叫金刚奴。

白居易字乐天，这个名和字都很讲究，我非常喜欢。古人的名和字是分开的，一般情况下，百天的时候起名字，字要到成年以后才起。

说说这个名字“居易”，来自于《中庸》，说：“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徼幸。”什么意思呢？说，不怨天，不尤人，所以君子在时代混乱的时候，他能够保持正念、走正道，找到自己的位置和使命，遵从天命来活过自己的一生。

小人就不是这样了，行险以徼幸。这里说的小人不是指那些奸诈的人，就是大部分普通人，会有一点点侥幸的心理。希望走捷径，希望能够不劳而获，想要抖机灵，获得非分的名利，否则就抱怨我命不好。

这段话就揭示了伟大的人和普通人之间的区别，那些人格非常伟大，能做出一番大成就的人是坦荡的，不怨天尤人。在意外发生的时候，能够坚守底线、表里一致。普通人往往在命运考验你的时刻，容易焦虑、惶恐、迷失自己，在欲望的驱使下铤而走险。

他的字“乐天”，也来自于《周易》，说：“乐天知命，故不忧。”说依傍天地大道来行事，遇事有自己的政见与智慧，不随波逐流，所以就能够不忧、不惧。你看孩子的姓名中其实包含了父母的期望，所以人还是要多读书。

你看白家几代念书，不管官做得怎么样，起码能给孩子起个好名字。白居易受到家庭的影响，他就自小获得儒学上的熏陶。在奉天之乱之后盛唐转衰，白居易少年的时候就没赶上好时候，一直是战乱，跟随家人多次逃难，颠沛流离，从河南到徐州到宿州再到岳州，生活很困苦。

在这里面，他也亲眼目睹了很多贫苦人的生活，而且就在这个过程中，他的祖父、祖母，还有父亲相继离世，其实家里面是很贫寒的。但白居易读书非常刻苦，他一直有重振家门的那种心愿，还想要报国，但因为生活动荡，所以一直没有能够参加科举考试。

白居易的读书是母亲教的，他自己说：“夫人亲执诗书，昼夜教导，循循善诱，未尝以一呵一杖加之。”这就是说父亲不在，我们兄弟几个年纪很小，也没有跟随老师学习，妈妈就亲自拿着书本，昼夜教导，循循善诱，从来没有用棍棒来打我们，也没有呵斥我们。你看这个教育方法，爱的教育。十多年后大家都考上了科举，官位也不算很低，这都是因为我的妈妈教得好。

白居易有天赋，聪明绝人，五六岁就会作诗，九岁就能够谙识音韵。最重要的是什么呢？他刻苦，刻苦到什么程度呢？从早到晚的读书，手都磨出茧子了，口腔溃疡，头发花白，眼睛近视了，可能还有飞蚊症，看什么都黑乎乎的。这就是往死里学，非常的卷。

在白乐天流传下来的画像中，大家都把他画成头发胡子很白的一个老头，这符合白居易的形象，就是少白头，消瘦，老成，看起来苦哈哈的。

直到贞元十六年，就是公元800年，白居易才考上进士，这一年他29岁了。当时唐朝的新科进士，要骑马带花游遍长安，还要到慈恩寺里面的大雁塔去登高，把姓名题在墙壁上。科考不易，你说白居易怎么29岁才考上。想想看当时的比例，三千多人参加考试，最终17个人被录取，白居易就是这其中的一位，所以他开心得不得了，他就写下：

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

好得意，我29岁了，我是最年少的那个！

白居易科举及第之后，就开始了从政之路。他历任县尉、翰林学士、左拾遗、户部参军、江州司马、忠州刺史、杭州刺史、苏州刺史、河南尹等等，这一连串的职务贯穿他的一生。

但值得一说的是公元806年，白居易被任命为现在陕西周至县的县尉，什么是县尉呢？相当于今天的公安局局长。就在这一年的十二月，他和几个好朋友一起到仙游寺去玩，这好朋友是谁呢？白居易、陈鸿、王质夫，然后就在两个好友的鼓动下，白居易写下了一生中，最为重要的代表作《长恨歌》，我们讲过，大家可以去听。

《长恨歌》是白居易长篇叙事诗代表作，写的是唐玄宗和杨贵妃之间的爱情悲剧，对后来的文学影响很大。这个诗中有很多名句：

比如“天生丽质难自弃”

比如“回眸一笑百媚生”

比如“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等等这些。

我也讲过，说长恨究竟是什么意思？这个恨不是怨恨，不是后悔、不是愤怒、是遗憾。一切都会烟消云散，只有遗憾无法断绝。

这种深刻的感悟和白居易自己的感情经历应该有关。白居易很晚婚，晚到什么程度呢？他单身到37岁。在写完《长恨歌》的第二年，白居易才经人介绍，娶了对他的仕途有诸多帮助的杨氏。他为什么这么晚婚，因为一段遗憾的初恋。

白居易在年轻的时候，和一个名叫湘灵的女子青梅竹马，两个人就恋爱了，他写了好多诗赞美湘灵，两个人也有过誓言。就像唐玄宗和杨贵妃，在七月七日长生殿许愿一样，白居易和湘灵也有誓言的，他们

愿作远方兽，步步比肩行。

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

我女儿小的时候我就教她读诗，就抄写过这一句，然后怎么让她记住呢？就表演，说，愿作远方兽，你像一个小兽一样，步步比肩行，两个人就一步一步地爬在地上，比肩而行；愿作深山木，深山里的树，枝枝连理生，纠缠在一起，非常缠绵。

这个感情很美好，但白家三代为官，湘灵就是一个符离的村姑，所以白居易的母亲坚决不同意这门婚事，两个人就被拆散了，但这种遗憾伴随了白居易的一生。某一个独居的夜晚，他写过一首诗叫《夜雨》，我们读一下。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

乡远去不得，无日不瞻望。

肠深解不得，无夕不思量。

况此残灯夜，独宿在空堂。

秋天殊未晓，风雨正苍苍。

不学头陀法，前心安可忘。

这首诗不难懂就不细讲了，但你可以看出白居易备受相思之苦。所以他也讲说，什么叫作别离呢？什么叫作被迫别离呢？就叫“不得哭，潜别离。不得语，暗相思。两心之外无人知。”就别人都不能体谅我的这种感受。

这段感情的最后，据说湘灵是出家了，多年晨钟暮鼓，青灯黄卷，而白居易62岁的时候，还为湘灵写下了一首诗，叫《梦旧》，里面有两句，说：“平生忆念消磨尽，昨夜因何入梦来。”我都心成死灰了，到了这个时候，所有的凌云壮志消磨殆尽，觉得余生没有什么可以值得惦念的，可是为什么还会梦见你呢？这和“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一样，所以此情、此景、此心，都是相通的。

《长恨歌》也不单单是皇帝和美人的故事，他写的是人世间的感情，是每个人心中都有的那个不可磨灭的回忆，那种未能完成的情缘，未能坚守的诺言，是在诗词中得到了永生，这就是人们热爱读诗的原因吧。

在公元807年，白居易被破格提拔担任左拾遗，这个官职干什么呢？主要负责给皇帝提意见，是清流。非常巧，白居易的偶像杜甫也当过这个官左拾遗，所以白居易的政治热情就被完全激发了。他就决心凭借一支笔，一张嘴改变天下，他就活成了底层人民代言人，和元稹、张籍一起，搞起了轰轰烈烈的新乐府运动，用新诗写时评，对后世影响很大。

这个时候的时代是什么样呢？盛唐早已远去，李白的浪漫、王维的诗意都消失不见了，民生凋敝，所以刺儿头白居易写了大量反映社会现实和政治黑暗的诗，他要把这虚假的盛世砸个粉碎。

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

他就是要写这些现实中小人物，非常凄凉的命运。他同情这些人，所以从前期的《观刈麦》，到新乐府运动时期的《卖炭翁》《杜陵叟》《上阳白发人》《新丰折臂翁》《母别子》《轻肥》等等一系列的诗都极具杀伤力。

我们在课本里学过《卖炭翁》。

一车炭，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

半匹红纱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

就是皇宫里的太监和他的手下，给了人家半匹红纱，一丈绫，就把老人家的千余斤炭都买走了。他们根本看不到这个老人衣不蔽体，自己都舍不得烧这个炭来温暖一下自己，那种生活的惨状，也能看出白居易对底层生活细微的观察，和他对那些受苦人的同情。

还有一首《买花》，说：

有一田舍翁，偶来买花处。

低头独长叹，此叹无人喻。

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

就是在讲，当时民间物价已经非常高。老百姓去看看那些卖花的人，说这花的价格有多高呢？竟然比得上十户中等人家的税收，所以那个老人家就凄然长叹：这是天价！这样的日子怎么过？所以当年的白居易言辞犀利，敢于战斗。

他不仅怼同僚、怼下属、怼太监，连皇上犯了错，他也毫不客气。起初唐宪宗没有怪罪白居易，反而多次采纳他的谏言。时间长了总之是不高兴的，谁高兴一直被批评。宪宗就说，白居易这个小子是我提拔了他，我这么赏识他，而无礼于朕，朕实难奈。

皇帝的面子能够维持多久呢？终于要撕破，转折点发生在815年秋天，这一年有一个重大的历史事件，宰相武元衡遇刺身亡。白居易就上书主张，要把凶手抓住严惩。这件事本来是个小事，对吧。可就因为白居易这个非常正常的上书，就被扣了一个帽子，说他越职言事，就是你管了你不该管的事儿，然后白居易又被别人诽谤。

最终所有的新仇旧账一起算，他被贬江州任司马，司马就是一个闲职，可有可无的人。流放江州这一年，白居易44岁了，这段经历成为他性格上巨大的转折点，江州地势很低，潮湿闷热，虫毒弥漫，白居易很难适应当地的气候和水土，生活也很清苦，但最难接受的是精神上的崩溃。

他情绪很不稳定，但这种坏情绪带来了好东西，有一首作品叫作《自诲》，自己教导自己，算不上散文，也算不上赋，也算不上诗，但它又是散文，又是赋，又是诗。总之，就是一个很明白，很自由的好文章，说：

乐天乐天，来与汝言。

汝宜拳拳，终身行焉。

物有万类，锢人如锁。

事有万感，爇人如火。

万类递来，锁汝形骸。

使汝未老，形枯如柴。

万感递至，火汝心怀。

使汝未死，心化为灰。

乐天乐天，可不大哀.

汝胡不惩往而念来。人生百岁七十稀，设使与汝七十期。

汝今年已四十四，却后二十六年能几时。

汝不思二十五六年来事，疾速倏忽如一寐。

往日来日皆瞥然，胡为自苦于其间。

乐天乐天，可不大哀。而今而后，汝宜饥而食，渴而饮。

昼而兴，夜而寝。

无浪喜，无妄忧。

病则卧，死则休。

此中是汝家，此中是汝乡。

汝何舍此而去，自取其遑遑。

遑遑兮欲安往哉，乐天乐天归去来。

这首作品好多人没有读过，它的用语其实不难懂，但是写得太灵活了。这白居易在语言王国里的这种纵横驰骋是非常辽阔的，大意是说什么呢？就是自己给自己做规矩，说你应该忠心耿耿，终身地实践这个规矩；说世上的事物有一万个品种，但禁锢人的就好像是枷锁，遇到事情你会有万千感慨，就像是把人架在火上烤。

这一万种事情先后到来，就锁住了你的身体，让你还没有到老年就身体干枯得像柴草了。这些各种各样的感慨先后到来，就像火一样把你架在上面烧，你还没死，但心已经化成灰了，这不正是自己的大悲哀呢？为什么不丢下往事，展望未来？为什么要被困在过去呢？

人活着到七十就很稀少了，即使我预期能活到70岁，我现在44了，今后26年，还能有多少日子呢？想一想今后二十五六年的事儿，快得就像是睡了一觉，一眨眼就过去了，为什么要为此苦恼呢？这难道不是最大的悲哀吗？

从此往后我立一个誓言，饿了就吃，渴了就睡，白天就起床，夜晚就睡觉，不要有大的喜乐，也不要胡思乱想，病了卧床休息，死了就算完了，这才是我的家。为什么丢下这里到别的地方去，自己给自己找麻烦，惶惶不安呢？这不叫庸人自扰吗？所以“乐天乐天归去来”，表达了什么意思呢？就是一生很短，既然不能如愿，那就不如释怀，这就是白居易被贬江州时候一个顿悟的想法。

在江州阴冷的寒冬，浔阳城中一处朴素的书斋里，白居易总算有大块的时间，他开始着手编辑自己的诗文总集，官场的一些事离他越来越远。所以白居易在保存自己作品方面，比同时代和以往任何诗人都做得好。

李白的诗十之九丧，百分之九十都不见了；杜甫的诗十之二存，只存了两成；白居易的诗十之九点九存，基本上都留下来了。在这一点上，白居易堪称专业，这个书编成了，他自己当了编辑，自己还给自己写个序。这一写就写成了名篇，叫作《与元九书》，这是诗歌史上第一篇诗论文献。

在这篇文章里，白居易讲了很多的话。他跟元九的感情，然后他自己的一些见解，他的感受，他阐述了自己的诗歌理想，其中有两句说：“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这个长久地影响了后世，就是我们写文章，我们作为一个文人要有担当的，要对当下的时代和世界做贡献的。

我们讲一下《与元九书》的元九是个人名，他就是大诗人元稹，就是写那个“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就是他，元稹比白居易小七岁，两个人曾经同为校书郎。那些曾经并列在一起的诗人，譬如李白跟杜甫，其实没有什么伟大的友谊，就杜甫就是李白的小迷弟；再比如李商隐跟杜牧，叫小李杜，但他们也不会有太多的交集，但是白居易和元稹非常不同，他们倾心交往近三十年，就是至交好基友。

《唐才子传》里面，就写他们两个人的感情，那个用词非常震撼，说，微之（就是元稹）和白乐天最密，两个人最好，“虽骨肉未至，爱慕之情，可欺金石，千里神交，若合符契，唱和之多，逾二公者。”

就是他们俩好得比所有的男人跟女人都好，现存的元稹写给白居易的贺诗182首，白居易写给元稹多少呢？212首。这就是两个人白纸黑字的感情，他们并不是生活在一起的两口子，两个人各自在外做官谋生，想念彼此的时候，他们就各自写下诗歌，放在竹筒里面往来传递互通音讯，就创造了所谓的诗筒，好浪漫。

白居易在江州待到了48岁，这几年的时间重塑了白居易，他的生命意志改变了。就在这个期间，在浔阳县的江边上，白居易写下了《琵琶行》。诗中他是这样形容在江州的生活的，说：“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就住在这个地方连音乐都没有，非常的难受，这是一个文艺的灵魂，在这个地方是无法安放的。

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

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

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久还独倾。

这一个被贬在边地的江州司马，他对他的日子非常的不满，他就觉得在这里哪儿都不舒服，然后就遇见了一位琵琶女。这位琵琶女曾经红遍京城，可是现在年纪大了，年老色衰，她也边缘化。在浔阳江头两个人相遇，你为我奏曲，我为你写诗，就成了传世诗作《琵琶行》，我们来节选其中的一些句子来读。

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嘲哳难为听。

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

莫辞更坐弹一曲，为君翻作琵琶行。

感我此言良久立，却坐促弦弦转急。

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

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这首长诗里面，就创造出了我们一听就懂的名句，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曾经是个壮志凌云的少年天才，在这江边的夜晚，就想着自己和眼前的琵琶女是相同的，都同样不能够主宰自己的命运。借着琵琶女的遭遇，白居易就把自己的郁结，全部发泄了出来。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我听他这一首琵琶曲，我知道了他的故事，周围的人都为他感动，落下眼泪，谁哭得最凶，就是江州司马，衣服都哭湿了。

从此以后，白居易就放下了手中的剑，他从热血的刺儿头，走向了独善其身。他开始注重享乐和生活感，关心自己的生命感受，把每一天都当作新的一天来度过，也不再介意世俗的眼光。

元和十二年，白居易在江州写了一首七律诗《咏怀》。白居易很喜欢用这个题目来写诗，好几首诗的题目都是咏怀。这首诗其中有几句，说：

面上灭除忧喜色，胸中消尽是非心。

妻儿不问唯耽酒，冠盖皆慵只抱琴。

什么意思？他形容自己，我喜怒不在形于色，所有的是非也不放在我的心上了，我都不关心。我懒得问妻子儿女怎么样，我干什么呢？喝酒，然后懒得整理衣冠，喝醉了，抱着琴弹唱。

史书上记载，白居易在江州虽然很不得志，但是大体上依然是活得很自在的。他曾经在庐山香炉峰的北边，建造了一个草堂，然后醉心于修道，还和当地的僧人们交友。有一个冬夜，白居易就写了一首小诗，叫《夜雪》，我很喜欢这首小诗，非常清新，说：

已讶衾枕冷，复见窗户明。

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

这首诗非常新颖，韵味十足，“已讶衾枕冷”就说明突然之间半夜醒过来觉得很冷，说明天气冷。然后复见窗户明，就是窗户半明半暗的；然后夜深知雪重，深夜独自醒来，怎么知道那个雪重呢？怎么知道下了这么一场大雪呢？因为听得到竹子折断的声音，竹子被大雪压断了脊梁骨，人又何尝不是呢？

在这么深，这么安静的夜里，他独自在这里听自然界的声音，这种平淡中有隐约的孤独感。而在这个时候，白居易面对着重雪、折竹，他一点也不愤恨。他就是清雅平淡，好像万事万物没有差别。折竹也就是个自然现象，已经没有在他的心中引起很大的波澜了。

我每次读到这首小诗，都会想起木心说的一句话说：

我是一个在黑夜中大雪纷飞的人。

不限于黑夜，但是也不再愤懑。白居易改变了，这就是他的选择，他也不再是从前的那个人。

在元和十五年春天，唐宪宗驾崩，他一度有很高的政治理想，要实现元和中兴，但是后来就追求长生不老，长期服用丹药，导致暴病而亡。然后李恒登基称帝，史称唐穆宗。然后他就开始重新启用一些人，以往外放的官员陆续回到了朝廷。

这一年的冬天，53岁的韩愈从袁州回到长安，49岁的白居易从忠州回到长安。此后白居易在官场一直顺风顺水，就是他晚来，运气还是不错，而这个运气不错，跟他的性格转变是有很大关系的。白居易先后出任了苏州、杭州刺史，最终做到刑部尚书退休，官居二品。他在杭州担任刺史的时候，就修筑西湖的堤防、疏浚六井，做出了不少的政绩，所以被杭州人亲切地称为白市长，现在杭州人还这么讲。在苏州，白居易修建了七里山塘，现在都是网红打卡点了。

可以看到当白居易重返官场，被重用的时候，他也不再激进，他也不再想要拯救天下，不想当什么大英雄了。但他也不是以那种被支配的，被流放的，不得志的人自居，干什么呢？就是踏踏实实为老百姓做点实事，做好一个地方官，然后求的是什么呢？悠闲。所以这个时期，有一首诗很能代表他的闲适自在，叫《钱塘湖春行》，我们非常熟。

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

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

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

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

白居易这首诗，就是早春江南的全景图。他就是去旅行，一边走，然后在西湖边上看见什么，听见什么，闻到什么，就把它记下来，叫旅游日记。

“孤山寺北贾亭西”是地点，“水面初平云脚低”，水面初平，就是湖面和堤岸刚好平齐，这是什么时候才会发生的状况呢？就是早春时节。为什么呢？在秋冬时候是枯水季节，那个湖水比较少，会比较低，春雨过后水面涨起来了，所以湖面跟堤岸平起着。水面初平就是早春特征，云脚低，水面上有云，云是来干嘛的？下雨的。但是现在天晴了，不过云气贴在水面上叫云脚低，特别美，好像是那个水拽着云的脚。

“几处早莺争暖树”这是温度，“谁家新燕啄春泥”这是湿度，乱糟糟的，什么都有。但是心里很暖，有点懒懒的。“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好精彩。接下来，“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一切都刚刚好，这么的欢喜。

当人没有办法去改变一些事物的时候，白居易就学会了适应或者干脆放下。有的时候舍弃反而是解脱了，显然白居易的这首诗透露出来的欢喜，让我们发现他已经自己治愈自己了，所以他看着眼前所有的景色，然后闻着春天的气息，就觉得意犹未尽，好快乐，人活着就是这么幸福。

公元829年，大和三年的春天，白居易58岁了。他以太子宾客的闲差，到了东都洛阳。在当时，中唐时期的读书人出路只有两个，要么做官，叫兼济天下了，要么就是隐居。怎么隐居呢？大隐隐于朝市，小隐隐于山野，这是道家的哲学思想。

白居易已经对做官没什么惦记了，他怎么想呢？他觉得隐居这件事吧，如果像东方朔一样，隐于朝中，其实还是有政治风险的，搞不好就玩砸了。但如果像陶渊明一样隐于山野，又有风险，万一穷得吃不饱饭呢？然后白居易就创造了一个概念，叫作中隐。就是既要，又要，还要，我既要享受朝廷的俸禄，我又要闲云野鹤、悠游山野，我还要纵身入花丛。

白居易就迎来了放纵而且荒唐的晚年生活。这个时期的洛阳城群星璀璨，韩愈、孟郊、刘禹锡、元稹都曾经在这里安家，他们也会常来常往。当然白居易的好哥们崔常侍，杜录事也在这里，这两个人是道教的笃信者。

这个时候的白居易，其实也是想要长生，想要好好活着，想要自由，他的心思是非常散漫的。他住在洛阳十几年中就活成了一个好玩的老头，怎么玩呢？每逢良辰美景，白居易的快乐步骤是先喝酒再写诗，等到诗酒既酣，就要音乐跟美人都来。

根据记载，白居易家里面有池塘，可以泛舟池塘之上，他就宴请宾客，有时候就坐在船上，命令人在船的两边，调上一百来个空的皮囊。这皮囊里面装的是美酒佳肴，就随着它这个船一起往前走，要吃的时候拉起来一个，要喝的时候再拉起来一个，吃喝完了再拉起来另外一个。直到把所有的皮囊里的东西，全部吃光喝净为止。你看这个真的是太有意思了，很会享受。

然后每次喝酒的时候，他必有丝竹相伴，就是有乐队。然后有美妓陪伴，要有美人，有的时候趁着酒兴。白居易还要出门游玩，带酒、带琴、带美人、带枕头，还带着书，谁的书呢？陶渊明和谢灵运，琴酒书随身而行，放情恣欲，活得好潇洒。

虽然白居易钟情于饮酒，也劝人喝酒，还自号醉吟先生，写了很好玩的《醉吟先生传》。但白居易的酒量实在不咋地，他自己暴露说：“朝亦独醉歌，暮亦独醉睡。未尽一壶酒，已成三独醉。”一壶没喝完，醉了三回，“勿嫌饮太少，且喜欢易致”，一杯复两杯，多不过三四，喝两杯就倒了，但可以从这里看到他的性情，就是非常的幽默，自嘲，而且混不吝，谁说的我都不听，我要按自己的意志来活。

公元831年，是白居易生命中非常沉痛的一年。先是六月的一天，他三岁的儿子就夭亡了，白居易伤心欲绝。到了七月，白居易最好的朋友元稹暴病而亡，年仅53岁。白居易悲不自禁，一病不起。在元稹去世八年后，白居易写下了一首怀念朋友的诗，叫《梦微之》，微之就是元稹，这首诗很动人，我们读一下，说：

夜来携手梦同游，晨起盈巾泪莫收。

漳浦老身三度病，咸阳草树八回秋。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阿卫韩郎相次去，夜台茫昧得知不。

“夜来携手梦同游，晨起盈巾泪莫收。”就晚上做了一个梦，梦中你还在人世，我们还没老。我们两个人携着手同游世间，在山巅挥斥方遒，畅聊天下大事。指着那个地方说那儿好，我们将来在那儿，一起买房子一起住。你说我们要永远保持赤诚，为黎民百姓奋斗，晚上的时候一起喝酒，就痛骂那些魑魅魍魉的小人。

但梦还是梦，会醒来，醒来怎么样呢？“漳浦老身三度病，咸阳草树八回秋。”白居易说我在漳浦，已经病了三次了，而你长安城里坟头上的草，都长了八年了。时间过得这么快，你离开我这么多年了，而我此刻，就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了。

此刻的感受是什么呢？叫“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太疼痛了，这一句就让这首诗能流传千古，这么多年的时光，你变成了什么呢？就是泥土里面你的骨头，都化掉了，而我呢，可死亡留在了我的时间里。因为我被留在人间里，现在是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头发就是人间的大雪，永远不能消融了，死亡带走你，衰老带走我。

就让我想起王洛宾的那首歌，叫《永隔一江水》。

等待，等待，再等待，

心儿已等碎。

我和你是河两岸，

永隔一江水。

太心碎了，却有一些告别就是这样，他把那个感情多的人，就困在了原地。你说白居易，从此就过得不好了吗？也不是，早在白居易被贬江州司马的时候，他就认识一位洛阳的富翁，叫刘十九。

这个人和白居易一样爱喝酒，哥俩当时就围棋赌酒到天明。在一个蔷薇初开，春酒初熟的春日，白居易提笔写了一首诗，叫《问刘十九》，我们很熟悉。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这首诗很短，是白居易五绝的压卷之作。明代遗民黄周星对这首诗的评价是，岂非天下第一快活人。为什么？就这二十个字写尽了人情之美，叫，且慢且悠闲，很美好，有酒有火炉，有雪，有朋友，有一醉方休的念头。亲爱的刘十九，你来不来呢？

这个就很能代表白居易的心态。到了这个年龄，经历了那么多的事，失去了很多重要的人。美好的事情不长久，但糟糕的事情也会慢慢过去，所以，既然人没有办法掌握永恒，不如随遇而安。他就说：“不知天地内，更得几年活。从此到终身，尽为闲日月。”就这句话特别适合慢慢变老的人，就是不知道我们还能活几年，怎么办呢？余生就在闲中求，要闲，要把门打开，让风进来，雨进来，好好想想，怎么活才能尽兴。

问刘十九，刘十九是谁呢？他叫刘禹铜，洛阳刘氏一族，他排名第十九，所以刘十九。刘十九有一个堂弟叫刘二十八，一听就排名第二十八，这个人比他有名，是谁呢？叫刘禹锡，就是那个著名的诗人。永远中二，永远热泪盈眶，永远锤不倒的大直男，也是特别有意思的人。

在刘禹锡写下那一句“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之后，他就跟白居易经常约着一起出去玩，去城外看春花，去高台吹凉风。喝了酒，两个人抢着付酒钱；醉了，就听听乐器演奏。后来，俩人干脆搬到一起做邻居，大冬天也可以陪着对方赏雪，所以白居易的这个朋友缘，还是非常好的。总是有人在生命的低谷，或者是生命的高光时刻，陪伴在他身边。

几年后，七十岁高龄的白居易就渐渐摆脱了各种各样的羁绊，他更加放浪形骸，他拥有极度的欲望，也对自己的欲望极度坦诚。比如说他喜欢年轻的美人，身边一定要有妙龄女子相伴。除了著名的“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之外，他们家里叫得上姓名的，有什么春草、菱角、谷儿、红绡等等美人，特别热闹。他的府中每三年就要换一批新人，最多的时候有33名家妓，就过得非常的荒唐，非常的自由。

白居易的人生是终结于洛阳的。在公元842年，72岁的白居易就获准告老还乡，他终于结束了自己长达39年的官宦生活。晚年的时分，他自己已经知道没多少日子了，就突然之间遣散了所有的家妓，然后就放弃了他那种奢华的生活，备受非议的行为。他孤身一人寄居在香山寺中，粗茶淡饭，打坐念经，他写过一首《花非花》，我很喜欢，特别短。

花非花，雾非雾。

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几多时？

去似朝云无觅处。

白居易的诗就是平易通俗，很容易懂。但这首诗完全不一样，它很朦胧，特别隐晦。你说他是李商隐写的也有点像，就是可解不可解，到底在说什么呢？在白居易的诗中是一个特例，全诗就是26个字，一连串的比喻，但是音乐感很强，读起来行云流水。

后世猜测很多，有人说是写给湘灵的，有人说是写跟妓女幽会的，也有人说这是悼亡诗。在我看来都有点勉强，我个人的理解是，这是白居易的一个哲思，就是人生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这可能是晚年白居易的一个想法，说，好花不常开，好景不长在。再娇艳的花朵，也有凋零的时候；再美丽的容颜，也有衰老的时候；再美好的生活，都有消逝的时候。一切都那么难以把握，所以花不是当时的花，雾也不是当时的雾，半夜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能有多少时间呢？去似朝云无觅处，去了就没有痕迹了，所以就无需把握。生命就是这样，拥抱当下，纵情享乐，不知道白居易怎么想的，但他就是这么做的。

在公元846年，白居易在洛阳龙门香山安逝，享年75岁。他那首著名的《忆江南》，我们来温习一下，说：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江南忆，其次忆吴宫，吴酒一杯清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早晚复相逢？

白居易去世这天是农历八月十四中秋前夜，人间依然有团圆和美，但红尘中再无白居易，只留下长相忆，就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