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岁的夏天,因为一阵风、一阵雨、或是长久的孤独——这些都不重要了——故园的窑洞塌了。一排七孔,四孔坍了大半,独留下我家的三孔,孑然坚守,立于危墙之侧。
出生后三个小时,我被父母用拿粪斗背回到这里,于是有了第一声炕头上的啼哭、第一回碾道里的行走、第一张沙柳边的照片。这个世界上有了一个微弱的我,在时间的长河里发出一点微弱的讯息。
如今,白生生的窑口石袒落一地,窑院被残渣掩埋了大半。
我的巴特农神庙,倒了。
黄土高原有着飞沙走石几千年的恶劣环境,先人们能够在这里生存下来,并生活得自得、惬意,全得益于一孔孔窑洞的庇护。春天的飞沙走石,夏天的炎炎烈日,秋天的西风早霜,冬天的漫天飞雪,是对智慧与体力的双重考验。寻一面崖,开凿出洞,盘一座火炕,装一架木窗,砌一圈围墙,就是一方独立的洞天福地。
生于斯长于斯的人们,习惯也善于挖出各式各样的土窑窑。山脚水平挖进去,留一个小口封着,那是贮存苹果的窑窑。地面垂直挖下去,用一块石板盖着,那是贮存土豆的地窖。河沟泉眼处打一口水井,上头也得盖一间石窑护着。就算是老者驾鹤仙去了,都需要挖一个小小的墓窑用以藏棺。
窑洞,作为盛放家的容器,已成为我们最初,也是最后的堡垒。
凉的是夏天,暖的是冬
我家所在的半山腰,被人们称为新窑湾。孰不知,一个“新”字,都可以追溯到祖爷爷的爷爷辈了。券窑时留存下的一些当时的新铜钱,青绿的锈迹底下赫然写着光绪通宝。
虽然有些年头了,但依稀可以想象新窑湾落成时的景象。新崭崭的黄土窑口散发着泥土的芬芳,杨木、柳木、榆木混合的味道飘过炕头,与灶火圪崂的柴草形成混合的清香。土地爷窑窑石錾的台子上置一碗小米,长辈带着晚辈们毕恭毕敬地插上了第一柱香。
一切都是崭新而神圣的。从此,一方窑院、七孔窑洞,陪伴着几代人在这里孕育、降临、劳作、繁衍、离去,生生不息。人们信赖和依恋这片贫瘠的土地,这土地也不曾亏待依赖着她的人们。
三伏天的后晌,烈日如火,硷畔上的干草垛仿佛随时能被点燃,窑内依然清凉如水。日头底下玩累了,昏昏欲睡的我倒在炕上,奶奶总会拿一面小薄被为我盖在身上,免得受凉感冒。醒来后,灶台上还有一大碗自然放凉的绿豆汤在等。
三九天的夜里,大地寒彻,风雪穿过枯槁的柏树林呜呜作响,炕上却是暖意融融。柴火燃烧后的热量都储藏在炕底的泥土里,到了后半夜才徐徐释放,被窝温热直到天亮。叠好被子,做早饭的功夫,炕底便又开始烫了起来。
奶奶时常忆起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饥荒年月,那时父亲、姑姑们正值年幼,终日里饥寒交迫。夏天倒也好挨,炕上只铺一层凉席,一觉醒来满背的刺,疼一场、哭一场,倒也不至于热出病来。但最难捱的是冬天,倘若没有火炕的庇护,缺衣少穿的孩子们冻出好歹的也不在少数。正是“少女怜无一寸祎,土窑三冬火作衣”的真实写照。
窑洞虽然自带冬暖夏凉的属性,但经过人为的干预,才能把温度调节的作用发挥到最大。我家窑洞走到底,打开一扇黑漆的门,顿时又是一孔更深的后窑。夏天如果窑里有些闷热,便可以把黑门打开,顿时透出丝丝的冷气来。在那孔深窑底,还有一方用梯子才能爬上去的土龛,四尺见方。由于爬梯危险,而且深窑又黑又冷,童年的我们在院子里玩捉迷藏,是没有女孩子敢到里头寻人的,屡试不爽。夏天买回来的西瓜,放在后窑放一会儿再拿出来吃,会凉到沁透心脾。
秋冬的转换时节,天气转寒,风吹来的方向也变得飘忽不定。于是乎家家户户早间、晚间经常出现奇景:婆姨女子在灶台内点着柴火,然后赶紧把窗户紧闭,冲到院子里抄起一把簸箕,拼命向门缝里扇风。整个家里已是烟气弥漫,孩子们跑到脑畔上探头向烟囱内望去。
“哦~狗儿,出来烟了没?”
“黑洞洞介,甚也没!”
婆姨们双手一紧,加快抡起臂膀,簸箕呼呼作响。
“有动静没?”
“有点了,有点了!能看见青烟了!”
为什么是青烟,那个时候碳便宜,庄户人家也烧不起,都是烧干柴,干柳梢儿、干柠条、向阳花杆子,烧出来的烟都是青的,和云彩一样好看,那时候谁打异样,现在想见也见不上了。
有青烟就有希望。婆姨们把簸箕高高举起,屁股死命向后一撅,一簸箕下去几乎要扇到地面,弯腰、起身,再弯腰、再起身,满头的黑汤汤顺鬓角直流。
“出来了!出来了!”孩子们欢呼着,仿佛参与了一件了不得的事业。滚滚浓烟在脑畔上徐徐上升,婆姨人一屁股做到碾子上,欣然地将粗气喘匀。
一家人,总算能睡上热炕、吃上饭了。
在家里头便能玩火,对于小孩子来说,是一种莫名的快乐。帮忙拾柴、点火、拉风箱,大家都有着天大的激情。有时这激情如果太过火热,偶尔会毛手毛脚带出灶内的火星,点燃一灶火圪崂的干柴。纵然火能被扑灭,但起码得有三天,要趴着睡觉了。
对城里人来讲,房子是用来住的资产,但也仅仅是用来住的资产,可以转手、买卖和出租。可窑洞对于我们而言,绝不止如此。她是温暖,是家,是根,是大地和祖先给我们最大的馈赠。
冬天重返故乡,窑外零下二十度的温度,推门进去,常年无人居住的室内,竟然仍是暖意融融。我想这就是这片黄土地,给游子们最热切的欢迎:你回来啦,窑暖好了,快脱鞋上炕。
亮的是白天,暗的是夜
返乡游历时去二姑家,一个叫康家屹崂的小村子。
陕北地区可以称之为“屹崂”的地方,必是黄土地上的一道深沟里的深沟里的深沟。去二姑家只能把车开到山脚,然后沿着之字形土路向山顶蜿蜒爬去,最后穿过一面土崖上开凿的“隧洞”,来到有三孔窑洞的小院子,炊烟袅袅,鸡犬相闻,别具“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味道。
二姑夫开玩笑说,以后世事有变,全家都回来,然后把进院的“隧洞”一堵,住在窑里有吃有喝粮食充足,“活个两三年没麻达”。
我当时只是笑他古直的天真,这科技昌明、开放包容的时代,怎会有需要禁足避世的时候?没想到离开家乡后不到一个月,全国各地因为新冠疫情陆续封城。我们在家中陪伴着时间流逝,像极了儿时在窑洞里与家人的漫漫厮守。
区别是,那时没有电灯、没有电视、没有手机、没有超过三十里的消息,没有外面的世界。
有是只是鸡犬相闻的左邻右舍,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和仿佛永远都会东升西落的日头。虽有一个“洞”字,但窑洞,真不是一个黑黢黢的山洞。雪白的窗户纸是一块绝佳的柔光幕布,映照出清晨的鱼肚白,傍晚的漫天霞。每一个晴朗的中午,窗棂上便盈满了阳光,照得窑内亮堂堂。
儿时的窑院里住着三户人家。缠着小脚的老奶奶、在村小学任校长的大伯及我们家。其实全村人皆是一脉同源,住得近些的,往前数两三辈便是手足兄弟。
人们常说“土生土长”,我想窑洞里出生的孩子,才真能称之为土生土长。前沟后沟的娃娃们到处乱跑,遇到哪家窑洞都是撩帘就进,唯独门口挂了红布的窑洞,是绝对不能进的。那意味着,一条新的生命刚刚在里头诞生。
婆姨人要坐月子,但家人们可不会闲着。亲朋好友们闻讯赶来“送汤”,带着几大把杂面、一篮子鸡蛋。等到娃娃满月时,割肉打酒,做糕蒸馍、压肉臊子饸饹,将来过的亲朋们请过来再款待一番,窑院里摆开八仙桌,雇一班吹手,热热闹闹吹一场子,吃一排子。
陕北有句俗话叫:“生不出娃娃怨炕板”,我们这代人出生的时候,医疗条件欠佳,确实多数人是在自家窑洞的炕板上呱呱坠地,开始了一生的旅程。
窗棂一暗一明,吼出了嘹亮的哭声。窗棂一暗一明,睁开了眯缝的眼睛。窗棂一暗一明,发出了咯咯的笑声。一明一暗一百回,家里又会迎来亲近的客人。炕上摆满毛笔、算盘、钞票、小汽车、小锄头等一摊物件,引着小娃去抓。抓到钞票和毛笔,长辈们便笑逐颜开。要是抓到锄头,一窑的空气便凝结了。直到他把锄头扔了抓个别的,妈妈出来打圆场:“哎呀,我儿这回抓对哩,不用一辈子戳扭屁股哩!”
一丈长的炕上,一个小人人嚎一会儿、爬一会儿、吃一会儿,一天一天地熬。突然有一天能站起来走路了、跑步了。小脚丫一蹈一蹈地,踩着碾道的石板蹬蹬响,就怕娃娃冲下山崖,奶奶追着孙子满街畔跑。再大一些就更管不住了,爬到畔上摘桃,抱住枣树摇枣,平地上趟桶滚铁环,下了雨满山拣地软,吃个晚饭必须三唤五唤。
玉米黄了一季又一季,谷子收了一场又一场。窑院里挂的南瓜吃完了,来年又挂上。小时候我以为日子会永远这样,不管小时候抓了什么彩,长大后都会像祖辈们一样,扛起撅头赶上牛,一年又一年地过下去。一直到老得干不动了,圪蹴到窗台下,筒着袖子,晒太阳。
晒着晒着,哪天就在炕上起不来了。像爷爷一样,一口气咽下去,儿女们趴在炕上一阵哭嚎。将宽宽大大的寿衣穿上,躺进棺材里,抬到灵棚下。还是请一班吹手敲锣打鼓吹唢呐,儿女们轮流守灵,早晚一炉香,晨昏三叩头。
最多半月,少则几日,就等着阴阳先生吊着嗓子喊一声:“起殃……”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咽了气的人,将永远离开这苦熬苦挣了一辈子的窑洞。一顶引魂幡带着出殡的队伍,下了坡、过了河、又上了坡。村子的大山湾里,儿孙们早已券好了墓窑。
引魂幡在坟头猎猎作响,但那是纸做的,一阵风一场雨,也便消失无踪了。黄土地的群山连绵不绝,山与山之间并肩携手,谁与谁都不能清晰地分离。在这连绵的曲线上,大窑窑连着小窑窑,出生的窑窑连接着死亡的窑窑,谁与谁都不能清晰地分离。
从黄土里来的人,最终还是回到了黄土里。
小时候,特别怕墓窑,挖出来后黑洞洞的。像一个可怕的通道,会将人吸进去,或者有什么东西跑出来。可后来,外婆住了进去,爷爷住了进去,奶奶住了进去……才发现,那个小窑窑里,都是大家想见到却再也见不到的人,也都是别人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那又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他们只是住在了一个没有窗户的小窑窑里,在地下睡着长长的觉而已。
老人们常说:“有千年的窑,无千年的房”。我们在窑洞的身上寄托了长长的希望。住在窑洞里的日子,单调而温暖,漫长却幸福,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后来,缠小脚的老奶奶去世了,大伯搬去了城里,我们也是举家南迁。村子里人烟骤然稀少起来。那一日看到了父母的步履蹒跚,听到了窑洞的轰然倒塌。
以为永无尽头的日子,就这样望到了尽头。
外头是天地,里头是家
父亲早些年常说,“要不是供你念了大学,以我这营务能力,早就给你券下几孔窑洞,孙子满硷畔跑了。”
几孔新窑,就是这一切理想生活的物质基础。
对老一辈的陕北汉子来讲,有个儿子,并且通过起早贪黑地拼命,给儿子券下几孔窑、娶上一门亲,让他拥有“老婆孩子炕头热”生活,一生便算修成了正果。在农闲的冬日,可以悠然自得地在戏楼滩抽烟拉话,直到天晚才尽兴而归了。
年轻的受苦人顶着烈日,整天劳作,拖着疲惫的身躯穿梁过峁,能让他们突然精神抖擞的,是转过山圪堵,看到对面山腰上自家的窑洞忽然地出现。
窑院前的硷畔上,栽着几棵说不清年月的老槐树,树杈上稳坐着一两个喜鹊窝。树下支几块长石条,供人闲凉或闲聊时随意坐卧。有条件的人家,会在窑院外砌一扇大门,土坯做墙、石板挑檐,记得我家大门上有一个牌匾,小时候从不曾注意。后来到村里采风的美院学生多了,长枪短炮地对着拍,我查了半天字典才明白“辟雍生辉”四个字的美好寓意。如果是条件差一些的,便是一个豁口了事。
大门内或者豁口处,通常会盖一个小石窑,栓一条大黑狗,邻居的家畜是轻易不敢“入侵”的。本家的小鸡、羊羔也局限于硷畔内活动。至于陌生人,更是休想走近大门一步。有远客来或邻居来串门子,到硷畔下必先喊几声:“奥——,照狗来!”主人闻讯赶紧出门,讪笑着对狗一顿喝斥:“把你个倒眼窝,他大爷来了你也认不得?!”。
喝斥中隐含着三分神气:看我家这狗多厉害,忠心耿耿,只认得主人。
进得窑院来,每家都有不同的景象。光景好的,石磨、石碾一应俱全,鸡满圐圙羊满圈,门窗用料讲究,寿字纹、喜字纹、卷云纹精雕细刻。光景差的,则是塌墙烂圐圙,窗格格垢得黑乎乎。
但无论歪好,秋后的庄户人家窗台上都会垒起几层南瓜,窑面上都会挂满玉米棒子,窗格子上也多了三五串鲜红的尖辣椒。
门窗作为窑洞里外的分界,那才是陕北婆姨的真正舞台。门帘需是用平日裁剪中剩下的旧铺层拼接而成,一针一线,扎扎实实,经过巧妙地安排,“五字”、“八角”、“九宫格”,缝制得绚烂多彩,别出心裁。剪窗花更是婆姨们的拿手好戏,家家户户的顶箱中,必有一个笸箩盛着一沓红纸、几把细尖的剪刀。农闲时候婆姨们抱起笸箩,三三两两串门,坐在靠窗户的门炕上拉拉家常,红纸一折两折,剪刀三绕五绕,你剪一个鹿衔草,我剪一个蛇盘兔,你剪一个鞭春牛,我剪一个大丰收……有较量也有交流,口中拉着家常,手里活也不落下。
更重要的是,坐在窗边的炕上,通过一小扇玻璃窗,窑外的风物尽收眼底。近处一槐树的白花、一枣树的黄花、扑棱棱飞过的麻雀,远处灰蒙蒙的群山、弯扭扭的小道、棉花团似的羊群,都是一览无余。街畔上一有熟人的人走过,窗户纸的隔音差,可以随时展开一场分割于门窗两界的对话。
也是因为隔音差,黄土高坡的大风呼啸,雷声来了震得窗子呼啦啦响,大雨滂沱的时候山洪在沟底死命嚎叫。小时候与母亲常住在窑洞中,夜里怕得睡不着。那时总会反复梦到一个场景,后掌窑洞藏着一个又长又窄的隧道,使劲钻啊钻,就能去到外面的世界了。可醒来找了很多次,到头只是一个梦。
庄户人默然的一生,也像梦一场。忘不了母亲坐在炕沿上前一口一口地喂饭,站在窗户边看着我一步一步走远。上大学的那一年离别后,母亲哭肿了眼睛,窗台后、硷畔上,都留下了她萧瑟而无助的身影。
如今我们都来到了外边的世界,那曾经的堡垒,却再也无法回去。
古往今来,黄土地上活过无数的生命。出了大窑窑、进了小窑窑,便再没有了存在过的痕迹。
唯有窑窑不语,见证过那些悲喜的交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