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说话似有一种教条,必须子曰诗云一番,方可谈及正题。今人虽没有这般迂腐,却也总喜欢将些个“名人名言”复读上几遍。你说他附庸风雅也好,装点门面也罢,总归还是旧日习俗,更改不得。
如有好事者穷极无聊,将互联网上那些被屡屡复读的句子统计一番,“鲁迅”这个名字出现的次数定然能够力压群雄、高居榜首。虽然这并不能算是什么殊荣,却也足够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在相隔百年的旧社会和新时代中,会不会存在着什么意料之外的相似?这正是我一直以来所找寻的。
于是,我拿起了泡面碗上的kindle,翻了翻吃灰许久的《呐喊》,开始了我的“复读”之旅。
“复读”与梗
套用马东老师那句话来说,《呐喊》这本书的底色是悲凉的。然而原谅我,在阅读中竟然几次三番笑出了声。而这笑声与小说内容更是毫无关系,只是单纯的因着一些熟悉的字句,想起了一些并不严肃的东西。
例如,当我读到《狂人日记》结尾的这段:
“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救救孩子……”
我一下子就想起了某个表情包,没想到竟出自此处。
又或者,读到《故乡》中的闰土和猹:
“有胡叉呢。走到了,看见猹了,你便刺。这畜生很伶俐,倒向你奔来,反从胯下窜了。他的皮毛是油一般的滑……”
自然的会想到另一个表情包,以及某位明星的形象。
一开始我觉得这样是不对的,我努力让自己进入状态。但失败了几次之后我忽然意识到,在这个时代,不带入其他任何东西去理解鲁迅是不可能的。如果说一百年前人们听到的是鲁迅的呐喊,那么一百年后的我们听到的便是无穷无尽的回音。这些回音与当初的呐喊声浑然一体,无法剥离。无数人的解读、化用、批判乃至恶搞凝聚其中,构成了一幅更为恢弘壮阔的当代文化图景。
“重复”与绝望
《呐喊》自序中,鲁迅先生问出了那个著名的问题:
“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
铁屋子的坚固如何表现呢?“重复”就是一种常见的手法。窃以为鲁迅先生简直就是初代复读机,比如《风波》中,不断复读“一代不如一代”的九斤老太;又或者复读着“儿子打老子”搞精神胜利法的阿Q;复读着“差不多”的方玄绰……当然,最出名的一定是枣树和祥林嫂,不过既然说是读《呐喊》,那其他就只好先按下不表。
“重复”有时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因为重复意味着没有变化,意味着无意义。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就受到了这样的惩罚。白天推石头上山,然后日落后石头再次滚下,周而复始。无意义会慢慢将人压垮。
鲁迅先生无疑深谙此道。《头发的故事》中,N先生说
“这位博士是不懂中国和马来语的,人问他,你不懂话,怎么走路呢?他拿起手杖来说,这便是他们的话,他们都懂!我因此气愤了好几天,谁知道我竟不知不觉的自己也做了,而且那些人都懂了。……”
这是一种无奈的重复。
《药》中,
“吃下去罢,——病便好了。”
“睡一会罢,——便好了。”
“包好,包好!”
这样的对话重复了六七次,这是一种自我安慰的重复。
重复背后是绝望。N先生的留学经历并没有改变国人愚昧的现状,华大妈的自我安慰也对小栓的病无济于事。
这正应了《呐喊自序》中的那句话:
“独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呵。”
如果说人类的本质就是复读机,那么生活的本质是否就是绝望呢?我不知道。
两种希望
鲁迅先生在《呐喊自序》中还写到
“然而说到希望,却是不能抹杀的,因为希望是在于将来,决不能以我之必无的证明,来折服了他之所谓可有……所以我往往不恤委婉了一点,在《药》的瑜儿的坟上平空添上一个花环,在《明天》里也不叙单四嫂子竟没有做到看见儿子的梦,因为那时的主将是不主张消极的。至于自己,却也并不愿将自以为苦的寂寞,再来传染给也如我那年青时候似的正做着好梦的青年。”
以此观之,先生似乎并未真的抱持多少希望。《药》中夏瑜坟前的花环和乌鸦,《风波》中长大能帮七斤嫂做事的六斤,这大概都是“手制的偶像”吧。真要重来一次,大抵小栓的病仍不会好,宏儿和水生也难免重蹈他与闰土的覆辙。
甚至,为了表现这种希望的渺茫,先生还在《端午节》中做了这样的结尾:
方太太怕失了机会,连忙吞吞吐吐的说:
“我想,过了节,到了初八,我们……倒不如去买一张彩票……”
“胡说!会说出这样无教育的……”
这时候,他忽而又记起被金永生支使出来以后的事了。那时他惘惘的走过稻香村,看见店门口竖着许多斗大的字的广告道“头彩几万元”,仿佛记得心里也一动,或者也许放慢了脚步的罢,但似乎因为舍不得皮夹里仅存的六角钱,所以竟也毅然决然的走远了。他脸色一变,方太太料想他是在恼着伊的无教育,便赶紧退开,没有说完话。方玄绰也没有说完话,将腰一伸,咿咿呜呜的就念《尝试集》。
未受过教育的方太太暂且不论,方玄绰一个教员,竟然也差点将希望投注在彩票上,不禁令人感慨。这手制的偶像充其量只是对勇者的慰藉,当不得真。
然而,《呐喊》中还有另一种希望。
在《呐喊》中,成文最早的是1918年的《狂人日记》,一般来说也会把《狂人日记》放在第一篇。而我看的kindle版却有些不一样,将1919年下半年的《一件小事》提到了最前,似乎是某种隐喻。而其中最发人深省的,是结尾的这段话:
这事到了现在,还是时时记起。我因此也时时煞了苦痛,努力的要想到我自己。几年来的文治武力,在我早如幼小时候所读过的“子曰诗云”一般,背不上半句了。独有这一件小事,却总是浮在我眼前,有时反更分明,教我惭愧,催我自新,并且增长我的勇气和希望。
没错,真正带来希望的其实不是那手制的偶像,而是时刻不断地“自省”。
类似的语句也出现在《狂人日记》中,作为最早的白话文小说,其文学地位自然不必多言。而其中最触动我的并非“吃人”的真相,而是“狂人”的自白。
吃人的是我哥哥!
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我自己被人吃了,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
四千年来时时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大哥正管着家务,妹子恰恰死了,他未必不和在饭菜里,暗暗给我们吃。
我未必无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现在也轮到我自己,……
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我,当初虽然不知道,现在明白,难见真的人!
如果是方玄绰的“差不多”,那大概会是“换作我是哥哥我也会吃,都差不多。”
如果是N先生的颓唐言论,那大概是“我之前也是十分愤怒的,后来只好自己也吃”
如果是阿Q的“精神胜利法”,那大概会是“儿子要吃我的肉”。
可是只有狂人,他直面了自己是吃人者的兄弟,自己也吃过人的事实。并仍在努力劝说自己的大哥:
“你们立刻改了,从真心改起!你们要晓得将来是容不得吃人的人,……”
正视自我,不断反省,这正是《呐喊》最可贵之处,也是希望真正的来源。
再谈复读
我其实从不担心有人用“娱乐化”甚至“恶搞”的态度对待经典。我们总有一种倾向,认为新事物是旧事物的高潮或是终结,娱乐化的解读会伤害到经典本身的含义。然而事实往往并非如此。这有点像米歇尔·福柯的“谱系学”观点。对鲁迅的解读也好恶搞也好,并不是一种解读替代了另一种,其实,它们都还以他们的方式存在着。诚然,闰土和猹的故事被娱乐化了,然而它想要表达的内核——不同阶层之间人的隔阂——却没有变。只不过,换作另一种更加现代的方式被呈现出来了而已。
某种意义上讲,互联网将后现代从虚无的未来拉到了人们眼前。“回声”是这个时代最正常不过的事情。看视频时我习惯打开弹幕,此时弹幕其实就是视频本身的回声。看完之后我还会翻翻评论区,那里不乏回声的回声。又甚至,这个视频很可能是影评或者漫评类节目,它本身也可以视作是原作的回声。接收-创作-表达这一过程被无限的缩短,最终,无数的回声一道,凝结成一个美妙的音符。
如果说,弹幕数量可以成为一个视频质量的标杆,那鲁迅先生和他的作品获得了最多的复读次数又意味着什么呢?这使我更为惊异,毕竟这百年之间,充满了《呐喊》的回响。
尾声
今年是五四一百周年,
重读《呐喊》也是纪念。
在二零一九年的这个春天,
我看到铁屋子似乎被打破了,
又似乎丝毫没有改变。
沉睡的人与清醒的人一同呐喊着。
嘈杂的复读声一遍又一遍,
希望好像远在天边,
可又好像近在眼前。
2019年3月24日星期日济宁雨天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