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杨德才身穿一身军装，走在一条蜿蜒曲折的小路上，路的尽头是一块矮坡地，矮坡边种着一排柏树，坡地里是几窝稀稀拉拉的大白菜，白菜上有大片大片的黑洞，看样子被虫糟蹋得不轻，白菜的最里面拱着一堆土，正面用几块石头砌着，那是德才母亲的坟茔。
“娘啊娘，我的妈妈，好妈妈，我走时你还好好的，回来怎么就只能来这儿看你了。”杨德才心里怀着巨大的悲痛，看着坟堆上刚刚冒出绿芽的毛草，不能言语。
他始终记得，他和大哥参军走那一天，母亲哭了一夜的眼睛已经肿得核桃般大了，却还是犟着送他哥俩到东门口，那个抱啊、亲啊，这是苦难的母亲最宝贝的两个孩子了，大姐长到三岁发高烧病死了，二姐还没长到一岁，因为没奶，被饿死了。二哥杨德志的耳朵小的时候被淘气的明瞎子震聋了。全乎的就剩下老大、老三和三妹幺妹了，两个宝贝儿子却要远赴朝鲜和美国鬼子真枪真炮地打仗，这让一个母亲怎么承受得住？
“要活着回来啊，我的儿。”母亲那年站在东门口，心力交瘁、悲痛欲绝地对两个心肝宝贝祈求道。等两个儿子走得不见踪影，母亲又跪下来，对着上天，不停地磕头。——这是一个大字不识的母亲唯一想到的办法。
这个画面被同样不舍得离开母亲的杨德才折回发现了，杨德才这时已经后悔不跌，他原本只是平常地赶场，一看见场上在征集志愿军，报名就有又大又白的馒头吃，并且以后每天都有又大又白的馒头吃，他想也没想地报名了，还自作主张地写上了大哥的名字，他当时只想到了一家挨饿的肚子，半点也没想到会伤心流泪的母亲，眼下母亲的跪拜让他头一次觉得自己是个混球。那几年能次次死里逃生，他相信，就是他母亲的跪拜感动了上天。
“好妈妈，是我害苦了你，我活着回来了，你看到了吗？”杨德才拨了拨坟前的杂草，把一堆荣誉勋章全部堆在母亲面前。一时不由自主地、又痛苦、又略过一丝欣慰地唱了起来：
从南京到北京
哪一个不欢迎
中国的领袖
就是个毛泽东
领导咱们大翻身
咱们的大救星
Ri do ri mi do mi ri sol
咱们的大救星
毛主席他也来
遍地个鲜花开
土地归农民
人人都站起来……
这首歌，词儿是好词，声调却未免过于悲怆，杨德才害怕死了的母亲在地下又流出泪来，说实在的，他再唱下去恐怕自己都得流出泪来——他的心已经泪流不止——于是换了一首母亲一辈子都没听过的激扬的志愿军战歌：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
中国好儿女，齐心团结紧
抗美援朝打败美帝野心狼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
中国好儿女，齐心团结紧
抗美援朝，打败美帝野心狼，野心狼
上完坟，他就央求着大哥去找到刘媒婆，随便拾掇了一点东西，他家也实在没什么东西，趁热打铁地去一沟李玉真家里了。
李来贵、李开学、李玉真都在家里，说话的声音却只有玉真一个。
玉真说：“我老汉儿要随我上去，哥哥也得在你们上面说门亲，说娶也行，说嫁过去也行，得给他弄个上面的户口。”随后补充说：“我爸年纪大了，就不用上户了，明面上虽然没户口，实际也得给他几分田。”
刘媒婆惊讶地说：“死女娃娃，你真是癞疙宝打哈欠——好大的口气哦。背时妹崽，嗯是啥子要求都敢提，你都还没上户，就给你哥张罗上了……”
杨德才亲眼所见玉真的漂亮、干练、勇敢，他的心一下就被打动了。为了娶到玉真，他拽了拽刘媒婆的袖口，什么都让刘媒婆应下了。
只有杨德超快速地在心里盘算，谁谁谁家缺上门女婿，上几个户口、分几亩田地、怎样跟大队交代、怎样应付队上的碎嘴婆……这些德才现在想都想不到的问题，大哥都替他想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