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藤周作跟其它日本作家最大的不同可能在于他喜欢在自己的书当中讨论宗教信仰问题。他习惯抛出一个宗教问题,任由书中角色深陷困境,在生活中,感受这个问题,面临这个问题,并受这个问题的步步相逼。
《深河》讲的是目的各异的众人,组成一个前往印度的旅行团。有不相信轮回却希望再次见到妻子的矶边先生,有少年时经历父母失和离异,只能从动物身上找到慰藉的童话作家沼田,也有参加过越战,想要为战友做法事的木口先生。
怀揣着不可示人的秘密前往异国。他们有人想要隐藏着秘密,有人想要终结秘密,有人却想要抛弃秘密。
矶边先生希望在印度能够找到妻子的转生。在妻子死后,面对空荡荡的房间以及妻子记事本中一句句叮嘱,矶边先生对妻子的感情没有丝毫退却,反而越发浓烈不舍。他渐渐醒悟,两人相依相偎度过半世,日常平淡,不觉有如何味道。而日常骤逝,方觉日常不易。因而愈发对妻子临终前要他找到自己的转世的话,念念不忘。
丈夫竭力追求已失去的东西,心中多少有着对过往不知珍惜的追悔,想着弥补对过去的亏欠。然而妻子留下那样的临别呓语,或许只是期盼丈夫能够怀着希望活下去,又或者她要他相信,在将来,在轮回的道路上,他们是会再次相遇,再次相伴一生的,并不是,要丈夫痛苦纠缠,留恋过往,不知前行的。
书中还有一段涉及到“引诱”这个命题。学生时代生活荒唐糊涂外号为“莫伊拉”的美津子,去印度是为了可能会看到的大津,为了他深信的信仰。她学生时代追弄大津不过是为了填补空虚,后来跟人结婚也是为了空虚,她内心不懂如何应付这种情绪,她究竟需要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
当年的大津也是个虔诚的教徒,每天都会到学校的小教堂下跪祈祷。她一开始只觉日子非常无聊,逗弄大津不过为了打发时间,兴之所至,她生活放荡不羁,不知节制,也不在乎。直到那一次在学校教堂看到大津逆着光出现的时候,她突然就下定决心要将大津引向罪恶的道路。
她要把纯良的大津从神那里抢过了,她妒忌神,得到一个人坚定、纯粹、毫不掩饰的景仰,大津与美津子他们那一群浪荡糊涂混日子的学生如此的不同,他们是肮脏的泥,大津是教堂门口的光,她要把这束光熄灭,让他变得肮脏,变得像他们一样的泥,要毁掉他。她要让神看到,他也会被抛弃的。
那位名为莫伊拉的女孩,结果被自己引诱捉弄的约瑟夫杀掉了。
而被美津子引诱的大津最终还是回到神的怀抱,他虽然出走过,但他依然是属于神的,正如他说的,即使他抛弃了神,神也不会抛弃他。
大津信仰神,但他不是盲目的,他在神学院中思考,提问,质疑,但他的想法被修道院的学长认为异端,然而他行为如一,以身证道,他只身一人在印度恒河边,帮助那些将死的“弃民”走向生命最后的归宿,他背着将死之人走向当地人信仰的恒河。他在模仿他的神,即便他知道他在走向死亡的山丘。
美津子对大津一而再的关注,有着她自身都无法发现的满足感,她羡慕大津对信仰的坚定不移,她渴望拥有这种贯彻生命的始终如一以充实她的精神空虚。而她又不断的否定大津,唾弃大津,直到大津跟随他的神的脚步走向死亡的山丘……
有人说这是个关于各自人生救赎的故事,但个人不太同意救赎这个词,这个词表达的意思太大太深,与其说救赎,不如说释然,在经过长久的悔恨和愧疚,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被曾经的错误纠缠多时,反反复复,耗尽心力,虚度半生后究竟是找到一个可原谅的出口。对不可逆转的过往,终于可以坦然放下,不在执着。个体生命,虽然只是沧海一粟般短暂,但内心顿悟,平和安宁,精神世界得到充实,便觉人生无畏,不惧不慌。
远藤周作的另一本书《沉默》,讨论的问题更为深刻:如果行为和内心没有背叛教义,始终如一,但外在言语却要为了他人免受折磨而违心亲口抛弃信仰,是真的弃教吗。究竟信仰要求的只是浮于表面的外在表现形式,还是刻在内心时刻不忘的自我牺牲,哪怕是要以弃教为前提的自我牺牲。同时,这本书还讨论在殉教者英雄光环衬托下,背教者“苟且偷生”是否应该遭到责难,除了无法战胜自身软弱妥协之外,是否有其它外在原因导致背教者不得不背教。这些都是非常有意思的命题
两本书都是同一个译者,语言翻译非常流畅自然,有一种原作就是中文的错觉。但《沉默》一书可能读起来更需要耐心,主角内心不断的自我拷问难免有刻意之嫌,《深河》反而显得更为的浑然天成,在波澜不惊中屡现暗潮涌动,恰如书名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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