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民异史
作者:别勒古台
第三回 暖絮儿星夜赶绣工 卖艺郎冒险登天梯
冬去春来,璋儿已近周岁。
因大太太不甚关心,全凭沈员外看顾,却十分乐在其中。
近生辰前半年,沈员外就巴巴地托人从西夏求购上等玉料,又花费三个月,请高手匠人碾成长锁。待工成,恰逢璋儿周岁,钻了孔悬在脖项,牵着蹒跚学步,见幼子面上肌肤胜雪,项下羊脂细腻,相映成趣。
晚间,又托出一大盘物事给璋儿抓周,家人围观,璋儿把双睛瞪圆了这一片五光十色,先抓个牛骨箭头在口边吮,又摸着一块徽墨来嗅,沈员外暗自点头,只等第三件。璋儿用脚把盘子一蹬下地,乐颠颠径奔乳娘,把手伸进她腰间。乳娘大红了脸,用手掩护,沈员外唯恐摸出什么不体面来,正要皱眉,见璋儿摸出一块画眉的黛石,托得稳当,冲着众人,小胖手指天画地,口里咿咿呀呀不知说的什么。家人哄堂大笑,一齐给老爷道喜,庆贺此子“文武兼全,风流倜傥”。众人乐了一回。
再说夏家,卢妇人产后无奶,好在幼女并不挑拣,米汤也吃得,麦粥也咽得。孙大脚特意寻来几只产蛋母鸡,调了鸡蛋帮衬卢妇人。暖絮儿身体壮健,睡觉香甜,半岁就下地了,近周岁时候,已经能迈门槛到院子了,满面笑容,甚少哭泣。
这一日晚间,卢妇人做了个香油面筋的好菜,抱着幼女,喂给她吃。旁边她丈夫冷言道:吃力养了一年,口里不曾蹦出一个字,一个哑子,将来怎好嫁人。眼见是个赔钱的货哟。
卢妇人横他一眼:“你也是四十开外有见识的了,娃儿说话有早晚,咱们江北邻家的胖崽,直到六岁方才开口的。我女儿学语迟慢,有甚奇怪,难说是落生时候在雪地里受了惊吓,还不是拜她的蠢爹所赐。”顿了一顿,越说越气。“也不曾见过你这样当爹的,没见你抱孩子一下,喂孩子一口,简直是个折损您的冤家下世一般,对别人家孩子恐怕都对自己女儿温存些。”
夏公噎住,半天吐出一句: “不论怎样,我是不肯出本钱的,趁早寻个出路。若真是哑子,就是卖到宅门里作婢子,都恐没人出价”。言罢,气哼哼走了。
卢妇人抱着女儿,身上颤抖,浑浊泪水滴在暖絮儿的笑脸上。
。。。
由此数年,时光荏苒。
沈家门里,璋儿身量长高,在院落奔跑呼喊,但是因为游廊门槛阶梯甚多,经常摔倒。沈员外为儿子改建院落,种草降阶,在院落开阔处挖出深坑,移栽来一株二十年树龄的大榆树,四下里整饬。为的是儿子玩耍纳凉方便,冬夏皆宜。
每日里,沈员外清晨即起,一身白绸短靠,在院子里舞剑。待身上微汗收势,回房宽衣用早饭,和院里管家分拨家务,又要见各处买卖掌柜,南北客商,再有那攀附的,拜见的,递名帖的,不一而足。可不论如何繁忙,总要百忙拨冗,陪儿子玩耍,尽兴方休。天气晴好时,把璋儿拉着小手,或是驮在脖项,无论花坛,鱼池,后院,马棚,往来徜徉不倦。若是天气不好,员外便在屋里教璋儿念些儿歌,学大人打躬作揖,各种礼节。
遇到璋儿偶有小疾,员外食不甘味,寝不安席,恨不得找来方圆百里所有的有名郎中,又在道观里打长生醮,直到痊愈。
璋儿年龄渐长,父子每天更多盘桓。这一日早上,璋儿醒来便要骑竹马,拖着沈员外也是童心再起,二人分乘一“马”,相互竞赛。管家来报,说是有南路富豪商队,连夜赶来交契,有上好生丝、珠玉、陶瓷货卖,价格公道。璋儿兴致正浓,不放父亲离去,要再分高下。员外便令管家待茶相候。无移时,又来报,说是有北路大贾,拿着帖子来拜,意图交好通商。员外照例让候着。管家为难,说客人们焦躁起来,如何答复。沈员外道:“我何曾叫你说谎?据实答复,就说沈员外陪着小官人骑竹马哩!少顷便来。”
从此,难为了管家,家里各项生意的掌柜,管账,库房还好说,重设了章程,择时报给老爷,把家外各路通商的,借债的,结交的,一一安排稳妥,不能伤了和气,着实费心。虽然是家生的人,到底怕犯了过错,慢慢弯曲把话来说得员外动心,修书一封给驻扎北境榷场的胞弟沈二老爷,择机回乡帮衬生意。
。。。
转眼又是几年,璋儿年近七岁,不骑竹马,要骑活马。沈员外虽然通商四海,买马不难,却都是成群的健马,小马难寻。把差事交派管家。管家正在为难时候,闲步走到院子角门,看见村中赶车为业的顾安,一个人带着四挂马车送粮入库,头尾相连鱼贯而行,十分娴熟。眼前一亮,便有了主意,把他唤来耳语,当即给了银两,请他帮忙。
顾安接了银两,回家交与浑家。他浑家眉开眼笑,问道“他爹,你却从哪里寻来这许多银两?”
“是沈宅管家求我买一匹小马与他小主人骑。”
“你又思量何处寻马来?”
“合意小马,只有年内新生的好驹才行,我因赶车的勾当,相熟三四个相马良医,请他们留心何处有新生的好驹便了。”
“这个差事却不容易,要碰上才好。”
“越是不好寻觅,越显得我们办事费心。那沈员外挥金如土,哪在乎一匹马钱。到时候我再向管家打些秋风,说千辛万苦,鞋子磨破,车轴都断了一根,自己垫了本钱。他是个通透的人,必会意再与我些银两,若是把鞍韂都让我备办,少不得更多油水过手。”
“哈哈,怪不得你这行货子把我哄骗到手,恁地狡猾。”
“我赶车闯荡四方,虎背上也踩过,龙身上也趟过,不曾亏本买卖。”
“让你说嘴,恐怕眼前有一桩买卖要败。”
“却是甚么买卖?”
“便是你与夏家的婚约,要把咱家独女金锭儿嫁给夏家大郎的事情。”
“我不是让你推脱搪塞来着?”
“怎地没说?我常说你外出赶车几千里,一两年才回。才又拖了这几年,”
“那时候我们刚搬来,根基不牢,看夏家勤谨,待人宽厚,同是村中小姓氏,与他攀亲也罢了。谁料他家这些年时运不济,越发没起色,几年前生了个小女,眉眼虽说标致,竟是个哑子。长大了若非孤老鳏夫,谁肯要她?换不得彩礼,还倒赔了嫁妆,必定亏本。这样门户,咱家金锭怎能嫁他?”
“若是悔婚,少不了吃官司,或是赔银子,或是坏名声,可怎地好?你切莫忘,咱家金锭年纪也不小了,若是不嫁他家,年内也该出门了。有道是,女大不中留,免得结冤仇呵”
顾安想了一阵,干笑几声,计上心来,与她浑家耳语,说得浑家不住点头,挑大指称赞好条计策,一箭双雕。当晚三更天,顾安赶着一挂车,包了马蹄,去了銮铃,一声不响地密封轿厢,出了村。一个月之后,又夜里三更天,依样赶车回来了。一来一往,所幸无人撞见。
次日天明,顾安穿起一领细布长袍,提酒去了夏家。直到晚间才回,醉醺醺地。浑家迎上来问:“怎样?” “妥了。我主动上门,约定婚期,把夏公喜得屁滚尿流,一丝破绽也无。事不宜迟,十日后便来迎亲,不能走漏风声。。”
十日弹指而过,佳期吉时,夏家大郎穿起红色大氅,雇了彩轿接亲。不久接到新娘,鞭炮齐鸣,宾客给夏公和卢妇人贺喜,奏乐一阙《贺新郎》,十分喜气洋洋。
新人共入洞房,大郎心旌摇动,取下盖头,灯下看娇娘,不觉呆住了。新娘反倒很大方,问他为何发呆。新郎说:我与娘子同村居住,也是两小无猜,遥想年幼时候玩耍,你不是这幅样貌啊“
那我是何样貌?”
”依稀记得娘子小时候身材微胖,皮肤白,又爱红脸,生气起来,嘟着嘴嗫嚅,爱耍小性儿。”
“那现在呢?”
“现在身材细长,眼神也比那时候活泛,额头是圆的,下巴是翘的,肤色微黑。。”
“那么你是喜欢小时候,还是现在?”
“哦。。都喜欢。”
我看你不妨再靠近些,仔细看个究竟。。
是夜不提。
次日清晨,新人给高堂长辈问安,卢夫人见了媳妇模样标致,喜得合不拢嘴。事后卢妇人和夏公说:“金锭儿模样蛮伶俐,只是怎么和小时候相貌不同了。”
“女大十八变,常有的事情。可我看出,这女孩不大做过什么重活,倒似有些富家小姐似的,两手光润得紧。可见顾安娇惯了这些年,恐怕这下田的事情,帮不上忙。”
“不下田就在厨下帮忙吧,我这女红刺绣也可以教她,赶趁些生活。孙大脚时常有活计拿来,她说我这手艺比大宅门里苏绣不差的,若是能敞开了,接整件的衣裙,她就专一跑腿,分工我们来做,摊下来,或能顶上半个佃户的收入。”
“这样倒好,我们老眼昏花,越发不中用了。还靠他们这一辈吧。你别忘了,教刺绣的时候,把三丫头也带上。”
“暖絮儿还小,不想让她干活挣钱。”
“我们还有几年好活?一个哑女,家里拮据,我们一闭眼,怎生讨生活?”
一番话说得卢妇人默不作声。
转天在灶上做饭,刚掀起锅盖,暖絮儿已经用椰瓢盛了水送来,又跑到院里抱柴,拖来板凳给母亲坐下,帮着拉风箱。小脑袋渗出汗,用哥哥改小的衣服大襟擦一擦。卢妇人把女儿拉过身畔,摸着起了茧子的小手,对她说:女儿,你这般劳作,为娘十分心疼。
暖絮儿微笑着摇头。
“今晚间,我要教你嫂子刺绣入门,你可愿学吗?”
暖絮儿瞪大眼睛,看着母亲,用力点头。
饭做好了,暖絮儿跑去大哥房里,做手势让嫂子吃饭。自己抓起个饼,提起饭篮,去田地里给哥哥送饭。因路滑,回来时跌了跤,瓷碗从篮子里滚落,磕成了两半个。进家门时候,夏公见了她伤痕,知道是跌跤,忙从饭篮里取出瓷片,一手一片仔细匹配着,计算花几个钱修补。
卢妇人正唤了儿媳教刺绣,那顾氏娘子见了卢妇人铺在床上一片,包裹里绸缎彩线,眉开眼笑道:敢是婆婆给我买了新衣服?
倒不是给你穿的,这是我揽下的刺绣活计,教你一起做。
顾氏嘟着嘴,勉强拿起针线,看婆婆示范着下手。
暖絮儿个矮,站在床边跟着看。
顾氏学起来本也不慢,尤其喜欢昂贵的彩线,每每弄个样子,回房给丈夫炫耀,说道是将来也要这般给自己做衣裳,要丈夫攒钱与她。
暖絮儿手小,顶针绷弓都不趁手,力气也有限,难免针刺了肉,却不哭叫,起早睡迟,一定要把活计缝完。不出半年,进境明显,从开始的花边连补,到衬角的云头如意,除了熟练尚不如母亲,已经比嫂子强了许多。和卢妇人绣在一件衣服上,竟难以分辨。莫说是卢妇人看在眼里欣慰,便是孙大脚取活计来时,也忙不迭喝彩。
这天又送来了几件活计,说是急着要做,能有高出两成的价钱。卢妇人不得已,和孙大脚商榷: “孙嬷嬷,眼下我这里三人动手,我自不必说,那媳妇最多当半个人使用,指望不上。唯有我女儿,眼看只能把一件整衣服全然给她,才来得及。”
“依我看,暖絮儿的本领也使得了,万事总有第一回,即便有一件绣的不甚齐整,总比误了期限强些。”
“还是嬷嬷说的是,到晚间,我多填些灯油来赶工。”
卢妇人索性专门做一套小号顶针、绷弓,让暖絮儿独自绣一件小衣服。自此夜晚间十多天,点起两盏油灯,自己带着儿媳缝制大衣服。起初还抽空看一看女儿,见没有差池,就放手不理了。
眼看离期限还有两日,约莫赶得上,却不防儿媳妇撒了灯油,晚间只能暂停一晚,待第二日白天买油再续。夜里卢妇人不惯早睡,披衣下床,走到暖絮儿床边,被里空空荡荡,吃了一惊,连忙出屋寻女儿。院里地上坐定个小姑娘,披着补丁衲袄,借着夜色,正在一条绸裙上绣最后几针。卢妇人无限痛惜,从身后搂住女儿。
期限到了,孙大脚来取活,反复看了赞叹。只是翻到暖絮儿这一件绣工的时候,皱着眉头,半晌不说话,一个劲地古怪。卢妇人和她商定,对外不提是个小女孩绣的,若是主家责怪,就平收了料钱,工钱不算。
孙大脚硬着头皮去了,赶黄昏掌灯时候进了宅门内院,把葛布包袱打开,一件件绣工呈给主家,一个劲陪笑不已,口里道:“绣的粗粝,老夫人勿要怪罪,哪里不妥处,责令修改。”
那老夫人慢慢展开绣工,一一翻看,慢慢点头。待翻到暖絮儿这一片绣工时候,用力睁大老眼,皱起眉头,唤丫鬟再秉烛近处观瞧,不知端底。忽然窗外吹过一阵风,摇曳树影,把月色洒在这一片刺绣上,才看清这绣的是夜晚星空,天池之上,银河微波,往来流淌,楚楚动人。地上是一个小童,在一株大芭蕉下奔跑,手招一根蕉叶,引得一群萤火虫跟在后面。
老夫人道:好个乖乖,就这么巴掌大的方寸,让我数数,一、二。。竟用了三四种绣法,芭蕉叶是鱼骨绣,轮廓绣混用,叶片秀挺。星空里竟是抽纱绣,挑松了本来经纬,界入新线混编。怪不得如此闪烁,似活得一般。老身也算见过几十年的各色绣工,未见过这般手艺。这样灵性的东西穿戴起来,定能趋吉添寿。
孙大脚本来见老太太皱眉,提心吊胆,头顶门打开,早跑了三魂,半晌听了这等点评,才回过神来陪笑,面上好不尴尬。
老夫人问道:这绣工是谁人绣来?
便是一个年过四十的村妇,带着儿媳帮衬,乡下手脚,让您取笑了。
不然,这绣工非是普通农家能够成就,气韵更是非凡,想必是那村婆婆好福气,娶进门一个天赋异禀的儿媳。我虽是生活宽松些,却也羡慕那村婆婆的福气呢。来呀。
丫鬟答应着。
双份工钱看赏。
是。丫鬟去取银钱。
老夫人又道,“你回去给我带句话,就说让她们精进手艺,我少不得替她们揽些活计,再看她们手艺。”
双份工钱里面,孙大脚的脚钱也是翻倍的。她颤手接过了银钱,道谢不停,答应一定带话,转身脚不沾地去了。
消息传到了夏家,卢妇人喜极而泣,抱着幼女,对她说道:“絮儿,这一回为娘可放心了。便是哪一天为娘不在了,你也可凭这手艺,不饿肚子。”
暖絮儿用小脸贴着母亲,紧紧抱了腰,也是眼中带泪,仿佛不忍猝听。
卢妇人晚间特意和丈夫说起,十分骄傲,说是女儿不到十岁,已能自力更生了。让夏公用粗木榫卯了一个硬盒子,留出口子能塞铜钱,做个扑满使用。每回拿了工钱,都把女儿那一份放进去攒嫁妆。
这一天是个集市的日期,农闲时候,卢妇人为奖励暖絮儿,把出十几枚铜钱,让二郎带着妹妹去镇上闲逛。二郎正在十四岁年纪上,每日里正嫌道路短呢,拉起妹妹,向集镇奔去。
淮南宣州地面,本是个商贾云集的大地方,州府以外,星罗棋布几个兴旺的镇店,连带着沈家村等数个村落。常有各地南来北往的行商和本地窜货的货郎,交易买卖各色物品,有鱼虾生鲜,猪羊牲畜,书札竹纸,家具器物等不一而足。夏二郎哄着妹妹,买了几个铜子的果子,自西向东,跳跳舞舞而行。
少年心性,最喜欢看变戏法,打把势,或是斗鸡走狗一类。这些节目很好找,往往向那人群拥挤的喧闹处凑过去便是。怎知到了惯常的处所,只有一片空地,除了一名乞丐,耍着一只筛锣老猴以外,并无新奇。
正待要走,忽看一个老者,佝偻一个驼背,背了一个磨盘大小火红的朱漆箱子,挽着一个少年由远而近走来,这老儿骨架很大,皱纹堆垒,最多五尺半的身高,少年却有六尺余,年纪也有十余岁,好像很怕人,用手紧紧挽着老儿。
那老头仿佛从一口深井里透出的声音,瓮声瓮气道:“众位官人,小老儿初到贵地寻亲不着,折了本钱,十分艰难。无奈何带着年幼的孙儿,伺候几位一段把戏,粗蠢的身段,难入法眼。还望官人们惜老怜贫,不分多少,求赐几文,让我们老少果腹,以免埋骨异乡,便是造化。”口内话说的软,脚下可不软,用脚划着土地,不论是碎砖草坷,都刻下了一道深痕,占下了一个大排场。
慢慢就有了几个路人驻足,不远不近地立着,看他手段。
老头儿看聚集了二十多人,一边口里念叨着,一边把朱漆箱子卸下来放平,取出一根指头粗的细竹竿,立在了场地正中。那竹竿看似实心,实则是个套筒,老头儿攥牢了竹竿,一把把不停向上抽出。无移时,那竹竿见风长,竟有了五丈长短。
众人抬眼观看,竹竿顶尖在风中晃动,眼神不济的,尚且看不真着。松开手,这一根细细的竹竿,自己立住了,在微风中颤颤摇摇。这时候,老儿走向人群拱手,说道:“小老儿伺候列位看官这一段把戏,让我孙儿攀爬这跟竹竿,立三文铜钱在竹竿顶端,再攀回来,铜钱不得坠地,那么这三文就权作赏钱。不知那位君子可怜,仗义相助?
夏二郎拉着暖絮儿在人群中,身后有人耳语:“眼见这个孙儿也有十几岁年纪,体重没有百斤也差不多,这个竹竿只有小指头般粗细,一弯可断,立在风中五丈长短,虽不倒也有微弯了,怎能攀援。”
众人纷纷摇头不信。
还有人说:“老人家若是穷困,我等帮衬你几文也不打紧,只是不要打诳。。
”“就是,让孙儿冒这样的险不成。”
老儿捻髯,微笑不语。过了半晌,倒有个好事的,把出三枚制钱说道:“老儿,我与你三文,也不要你把戏,还是换个地方骗人去吧。”一阵哄笑陪衬。
老儿取过钱来,瞧也不瞧,一抖手,如飞镖也似,金风破空,嗤嗤有声,直打向孙儿面门。那少年本来面色呆滞,一言不发,眼见铜钱飞至,忽而扭头张口,咬住了三枚钱镖,就当地飞滚了车轮般跟头,直向竹竿而去。众人惊愕,鸦雀无声。
少年翻跟头到了竹竿根下,并不停歇,曲臂握住细竹竿,从头颈到双腿,揉身而上,螺旋而往,竟似一条灵蛇援柱,把力量都用在上下方向,毫无左右横力。那竹竿横折易断,竖直却可受力。众人眼目随着少年身形上升,片刻已是齐齐仰头观瞧。少年用前胸贴住杆头,仰面一喷,直吐出三枚铜钱,飞的高出杆头三尺,在风中落下,不偏不倚,串在尖尖杆头,铮然有声。地面的看官清晰可闻。
少年拉云手,在众人的呆视中,头下脚上,哧溜溜滑下竹竿,倏地着陆而立,胸膛平缓,没有急切的喘气起伏,脸上也不见得意的神色,仍是容色呆滞。
众看官已是目瞪口呆,那老儿见状,方才面有得色,手握竹竿,一把把收将起来,待只有五尺长短时候,用手来指,三枚铜钱牢牢立在杆头。他把下来,展与众人一观,收到了怀中,呵呵大笑。
这一来,众人都被慑服,看官聚拢了好几层,奈何有言在先,这一段本领,只换取三枚铜钱,众人心中虽然吃惊,口内却不饶人,也没人再投赏钱进来,仿佛同一个心思,要看他下一回手段。
老儿也不埋怨,似乎早有所料,转身把竹竿放回箱子,又取出来一盘锦绳,这一回,没有讨要铜钱,只要了一枚桃子,拴在锦绳一端,束缚结实了,抡将开来,越转越快,撒手一抛,直飞起有十丈来高。
那枚寻常桃子竟似长在了空中一般,竟不下坠,把这一条锦绳全都带在空中,飘飘摇摇。那少年一言不发,握住锦绳子一端,竟横起身体,与地平行,把锦绳一圈圈缠入腰间,顺势转上去,一尺尺凭空而起,到了十丈高度,恰好锦绳收尽,一张口咬住了仙桃,再把锦绳打开,顺势降回了地面。
要说第一回,攀援竹竿,还算稍有可能,这一次,凭空爬绳,恐怕只是幻像了。整个集市上的人,竟有多一半无心做买卖,聚拢了过来。夏二郎唯恐挤伤了妹妹,让暖絮儿骑坐在肩头观瞧。
也许是太过神奇,众人还是忘记了打赏,这一来,老儿容色不悦,口里叫到:“看来列位看官是见过大世面了,小老儿这几下子不入法眼,也罢,我却要把多年封箱的本领拿出来了。这一次,我不取凡品,竟要到天宫之内,取下仙家宝贝,让看官一观。
”言罢,他干脆把朱漆大箱子放到了场地正中,打开了,压箱底的是一枚巨幅八卦,那八卦下面,有细线轮轴相连,却是个大风筝。老儿把风筝下面又打栓了几枚鞭炮,打着了火石点燃,带着这个八卦风筝,冲天而起,直有数十丈高,深入云层,若隐若现,再过一阵子,风筝完全消失,只有一根细细的风筝线,垂在地面。
老儿用手向少年一招,示意他爬风筝线。少年竟不似刚才,有些胆怯起来。老儿直把少年推将过来,逼他攀爬。少年咬咬牙,用手拽一拽细丝结实,又一次腾身而起。众人的心也都揪紧了,眼神随着少年的身形上升。
这一次比前两次攀爬都快,如平地奔跑一样,一盏茶工夫,少年便消失在云层中。上百人的看客,偌大的集镇,竟是鸦雀无声。
老儿抬头看了看,面上微笑,低头取出腰间一个小葫芦,干抿着喝起酒来。众人围在那里呆立,过了良久良久,若不是地上垂着一根丝线,刚才的情景好似梦境一般难以置信。
又过了一阵,众人不免焦躁起来,询问老儿,老儿初时好整以暇,也不慌张,可时间长了,也有些容色更变,走到丝线前面,用手拉一拉,仿佛信号一般。哪知这风筝线一拉即断了,风筝头上的八卦早已不知所踪。大白天的,却在半空中打下一个暴雷,扔下来一个包裹,砸在刚才少年攀爬的地方,激起尘土飞扬。
老儿目瞪口呆,佝偻着走过去,颤巍巍打开包裹一看,倒抽一口冷气,退几步跌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看客们越发惊骇,有个胆大好事的,凑过去张望,口里大喊一声,扭头掩面奔了回来。众人拉住问他看见了什么,他说:是,是一句折碎了的尸身,看起来是那个少年。
旁边坐在地上的老儿,再也绷不住哀恸,嚎啕起来:“可怜的孙儿啊,都是我害了你呀,非要争这一口闲气,逼你去天上盗宝,谁曾想被天将锁拿了,取了性命,直掼下来。。。哎呀,可怜我家残留的这点骨血啊,剩我一个老头子,活在世上还有何用。。。”边说便把那包裹放进朱漆箱子。
看客们方才明白,刚才爬风筝的少年,死在了天上,被天神折断了身体,包在包裹里扔了下来。眼见老头儿坐在尘土里,活生生白发人送黑人法人,驼背着老泪纵横。一些个心软的妇女,也陪着掉了泪,只是恐惧尸体,不敢进前,纷纷从帕子里掏出些铜钱铁钱,甚或有拔下头上银簪子的,纷纷丢过去给老儿盘缠抚慰。
也有些看客说道:这老儿太好刚强,要是我们刚才多赏些与他,也不至于逼迫他冒险做这一段。
“是啊,眼见着没有了衣饭,还要回原籍埋葬了孙儿,这一路上心绪,可想而知。”
“我们也周济他些,远远地让他走了吧,也显得我宣州地面,民风淳厚,惜老怜贫的。”
这些人也正要把些出霍与老儿。渐渐地老儿身边堆起了一堆银钱,在尘土里耀眼。
老儿期期艾艾,正要把这些银钱包敛起来,人从中冲出一人,劈手揪住喝到:“你这老儿,有道是死尸不离寸地,伤损人命,就该到衙门打官司。你拢了钱要跑不成?在我手上却走不了你的!”
预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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