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远穆
1.
我在广场上看见他时,他正坐在长椅上,手里的烟还未燃完。还是那个老样子,爱背那个迷彩的背包,穿着那双训练靴,将近一米九的身高,即使是坐着,也让他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他似乎没有看见我,直到我站到他面前,他猛地一惊,一口刚吸进去的烟忽然呛了出来。
“你...变了,都没认出来。”他说。
我只是笑了笑,问他:“饿了吗?”
“有点。”他回答道。
“那就去吃点东西吧。”我说。
“我们还是先走走吧。”他起身把手里的烟熄灭,将烟头捏在手里。
我们就这样开始漫无目地的在人潮涌动的市中心广场上闲逛。我总是不习惯这样悠闲地漫步,脚步始终很快。我走在他的前面,根本不担心会找不到他,以前也一样,只要回头看,他总在背后,因为他的身高总是能让人在人群中轻易地发现,真的是太容易了,容易到我会悄然忘掉那种因为遗失掉某种事物而带来的慌乱感。我没有回头看,只是自顾自地往前走,我知道他在后面默默跟着,然而这段距离,却是陌生和疏远最有力的证明,人们虽然在努力刻意的回避着,但意识支配身体所做出的下意识的选择和行动往往总能把我们最真实的想法暴露无遗。我们就这样保持着这种微小,尽可能让对方都感到舒服的距离,而不是故意挑起回忆,拉着一个可能已经记不起往事的故交凑得很近的叙旧。
“我们去吃牛肉面吧。”他忽然说。
我停下了脚步,回头望向他。
他接着说道:“就去以前那家吧,这里过去也挺近的。”然后走到我面前,脚步里带着想要消除疏远的刻意。
于是,我们去了以前经常去的那家面馆。事过境迁,它依然维持着原本的容貌。
“老板,两碗牛肉面。”他熟络地喊着。
“你还是老样子,喜欢吃牛肉面。”我点着一根烟,用手将它支在半空中。
“你以前不抽烟的。”他有点惊讶,由于我这个毫无征兆的举动。
“你不是说了吗,我变了。”语落,我轻轻地吸了一口烟,将烟雾缓缓地呼在他的面前。
2.
面来了,他开始吃起来,筷子时不时在碗里搅合,像是在翻找什么东西。
“怎么没牛肉?”他嘀咕着。
“什么?”
“这牛肉面里没牛肉啊,这不是欺骗顾客吗?”他一本正经地说着,筷子依旧在碗里翻搅着。
“没有就没有吧,我把我的给你。”我也同他一样开始在碗里找寻着牛肉。
“别,我叫服务员给我重新放一些。”
他突然间这样的行为勾起了我强烈的好奇心,我突然发现他这种偏执较真的性格无论在哪个方面都体现的如此淋漓尽致,以致于我开始对这样刻意的认真无数次产生了反感和厌恶。
“你是因为想吃牛肉才吃的牛肉面吗?”当他正准备伸手示意服务员时,我打断了他。
“也不是吧.....”他瞥了瞥碗里的面,然后望着我说道。
“如果只是因为面好吃,那有没有牛肉又有什么关系?”我问他。
他一脸不解地望着我,抬起手摸了摸脑袋。
“你吃吧,你知道的,我不喜欢吃肉。”我把自己碗里的几块牛肉夹给了他。
他把肉夹起来放到自己嘴边,问:“你真不吃吗?”。
“嗯,你....”
话音未落,几块牛肉转眼间进入他的肚子。
我无奈地笑了笑,只是觉得这么大的一个人仍旧稚气未脱,那股孩子气始终让人忍俊不禁。
“你为什么喜欢吃牛肉面?”我再次问道他。对于我好奇事物,我仍然会无休止的探究清楚,我还是无法对于一个事物最根本的定义做到模棱两可。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这一点,真的和他的那种缺乏生活趣味性的较真很像。
“干嘛问这种无聊的问题?”他一边嚼着东西,一边疑虑地注视着我说道。
“没,只是我觉得很奇怪,你喜欢吃牛肉面,是喜欢这碗面本身,还是因为你喜欢吃肉,因为里面的牛肉才喜欢牛肉面的?”
“你这....什么跟什么啊。”他露出以前那副我很熟悉的面容,是我曾依稀记得他再努力克制着某种情绪的样子。
我习惯性无视掉他回馈给我的某种信号,继续说道:“有没有可能,你原本喜欢吃的或许本来就不是这种面本身了?”
“你又开始了。”他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点燃了一根烟,我能听到从他口腔里发出的“嘘”的一声,不知道是在叹气还是单纯的只是把吸入胸腔的烟雾吐出来。
“你总是这样子,爱去扯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总是想些乱七八糟的。”说完,他又重复了一次刚才的动作,云雾渐渐在我两之间漫开。
“我只是好奇。”我强调着。
“我还真没有想过这种问题,我也没空去想,很有意思吗?我只是觉得它好吃,所以就喜欢,我想吃面也想吃肉。”他回答道,语气明显的有些上扬。
“那么,假如面前的这碗面里面的牛肉已经变质了,你还会吃这碗面吗?”我伸手示意他把手里的烟递给我。
“不会。我会叫老板重新跟我换一碗。”他试图点燃另一支刚从盒子里拿出的烟,点火机反复按了几次,依旧没有火苗。
“但坏的只是肉,不是面。”我吸了一口递过来的烟,继续说道。
他忽然挺起身子,把未点燃的整支烟扔在地上,他那个表情,我非常熟悉。他对着我说:“面是好的,但肉已经坏了,因为它们在同一个碗里,坏的肉在放进碗里的那一瞬间,就改变了这碗面的命运。”
“所以才要换掉吗?”我追问他。
“因为我是来填饱肚子的,即使我再怎么喜欢吃,我也不可能在知道这是一碗坏面的情况下不换掉它。”时隔许久,他似乎又被我惹怒了,他突然提高音量,引得周遭人的目光都望向我们。
我努力控制着嘴角不屑的上扬,轻蔑地向他说道:“可是面是无辜的,只因为它也在这个碗里。”
“那就是怪它倒霉,这么多肉里,遇到了坏的。”他谨慎慌乱地将目光移向别处,却依旧是那副趾高气扬的模样。
“也是,有时候很多东西确实无法选择,它不是面,人一旦拿到,是没办法再去交换的。”我望着碗里的残羹冷炙,拿起筷子在那里搅了搅。
他又重新拿出一支烟放到嘴边,在反复几次按动火机的声音发出之后,火苗终于燃起,那星点的炽热将这个空间里的所有情绪和言语全部消耗殆尽,之后是静默,无声,令人绝望的安静。
3.
“还吃吗?”片刻后,他突然问。这三个字像是打开阀门的机关,使停滞的气流再次开始流动,但这样的气流里总是带着异样的温度,超出我所能调整和控制的范围。
于是,我跟随着这个声音的指引,我注视着它涌来的方向,却目睹了最苍凉的空白,像是一段记忆被悄无声息的抹去,是直逼内心深处呈现的一种难以言说的落寞。
我目睹的是,我的对面空无一人,只有一片牛肉掉在了桌上以及脚下无数的烟头。
我被这种怅然若失的失落感彻底麻痹了,当回忆与现实互相拉扯时,我早已身心俱疲,无力与其抗争,但始终又无法摆脱这样昙花一现的幻觉带给我的最真实的疼痛,我试着走出这里,试着走出被支配的幻觉中,试着走出被束缚的回忆里,试着走出这家面馆。
4.
“喂,还没付钱了!”有个人忽然在我背后大喊。
我回过头,发现是面馆的老板,我这才想起来,面钱还没有付。
“不好意思。”说完,我将钱递给了他。
“你这是一碗的钱,还差一碗。”那个老板望着我说道,眼神里有些不耐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