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皇爵

年末人情往来多,母亲翻出家里去年办事请酒的礼单让我念给她听,好作为她去吃酒上礼的凭证。

有一个名字我反复念了几遍,也没能想起是谁。

母亲冥思苦想了半天,又把有可能的几个人的小名拎出来对比找线索,还是无果。最后用排除法将对得上人的名字都划掉,才弄清楚这名应该属于住在巷口的老光棍。

老光棍人送外号‘老皇爵’,六七十岁的年纪,瘦的皮包骨,往那一站如同家家门前吊着风干的腊鸭。此人父母早亡,一生未婚,又无儿无女,无牵无挂,整日无所事事,操着一口公鸭嗓与人嬉闹对骂,偏偏那大嗓门穿透力极强,隔着老远任谁听到了都忍不住叹一句:“嘿,这老皇爵!”

因为平时大人小孩都是‘老皇爵’、‘老皇爵’的喊他,竟让人忘了他居然有个这么斯文秀气的名字:林文奇。

在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林文奇就叫老皇爵了。至于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据说是因为他年轻时极为傲气,且家底颇丰,堪比皇爵。

具体的情况不可得知,只知道他一个人住在有三间正房,两间耳房,并一个大院子的宅子里。宅子处于巷口,我们整个巷子的人进出都要从他门口经过,巷口又开在村里主干道的边上,因此半个村子的人都要从他家旁边经过。来来往往的人总喜欢在这里停留说话,一方面这个宅子气派,另一方面是他在大门口马路边上放了一块平整的大石头,日常坐在上边抽烟或者吃饭,人们也都爱在这里歇脚。

老皇爵并不是一个惹人讨厌的怪老头。他虽不修边幅,又爱套着一件不合身的皮夹克扮演逃难来的叫花子,但为人却很和气健谈,遇着大人小孩总是笑嘻嘻地打招呼。

老皇爵和小孩子会很认真的搭话,关心人家有没长高,上没上学;对着大人却全都是笑骂,加之他年纪大辈分小,也没人会和他客气。

有大人从门口经过,通常先是互相问候对方几句姨舅、外祖之类的亲戚,然后才说出想说的话,比如:“我x你姨的,你吃饭没有?”,又或者:“x你姥姥,斧子借我用用”。他骂别人,别人也骂他,互相兵不血刃几个来回,把所有的亲戚都笑嘻嘻地问候一遍才作罢。

据我观察,全村无论是谁,在他这里都要放下礼貌修养,豪气派头,抛开礼义廉耻,嬉嬉笑笑,酣畅淋漓地打场嘴炮。小孩子是最会察言观色的,日子一久,竟也开始‘老皇爵’、‘老皇爵’的叫他。他佯装生气,但每次也都只是笑着威胁几句,不痛不痒。大人在此似乎也格外宽容,并不在意自家小孩不讲礼貌。久而久之,他的本名就随着大人的戏谑,他本人的纵容以及‘老皇爵’这个外号的声名鹊起而渐渐被遗忘了。

老皇爵年轻的时候家境不差,从他居住的宅子就能看的出来。虽然现在小房子夹在两侧洋楼别墅中看起来像是破落的贫困户,但在当年他家可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富户。这也让人很难理解为什么他一直没有结婚。按照当今流行的说法,老皇爵在当时可是优质的经济适用男,有房有粮,还有手艺。

老皇爵是村里的篾匠,除了种地就是靠编筐编席出卖手艺为生。他经常向我们这些听他讲故事的小孩子炫耀:“想当年,每到农忙的时候,全村谁不挎着我家编的筐和篮子进进出出;夜晚睡觉的时候,全村谁不睡我家编的席子?”我们不信,他也不恼还替我们惋惜:“你们就是生的太晚了,没赶上,不然也得用。”

旁边有大人笑他吹牛,故意喝倒彩:“哎吆,还提当年的老黄历呢,老皇爵,谁家还用你的破席子,烧火都嫌没用。”老皇爵被揭了短,脸上不见了飞扬的神采,嘴巴张张合合半天,空洞洞的发不出声音,最后抖着手抽根烟叼在嘴上,开始吞云吐雾。小孩子们见他输了理,怪叫着一哄而散。

事实也确实如此。农用机械多了,筐子就用的少了;席梦思开始流行了,芦苇编的席子便不再那么受欢迎。现代科技雨后春笋般一茬一茬的往外冒,没有什么不可取代,也没有人能留在原地。

老皇爵作为篾匠的这条路走不通了。有人邀他农闲时一起外出务工,他却不应,依旧埋头编筐做席。村里有老人不舍他的手艺,间或去买只篮子,他就靠着几个老主顾,靠着和来来往往的人互相叫外号取乐过日子。

后来村里的人越来越少。年轻人外出打工或定居,老年人死亡一批,被子女接走一批,从他门口经过的人更少了。人们匆匆忙忙,走南闯北,只剩老皇爵日复一日的坐在门口抽烟,听收音机,抓住路过的人问东问西。

日出了。日落了。时间过去了。老皇爵也老了。

我从城里回家和他打招呼,要超大声的自我介绍好几遍他才能想起我是谁。有时候我偷懒不打招呼硬着头皮闯过去,他就会伸出拐杖拦在前面,大声质问我:“你是谁?你干什么?上谁家去?”声如洪钟,底气十足。

老皇爵仿佛成了这条巷子的巷长,肩负着整条巷子的安保工作,要把每一个进出的人都排查一遍。因为巷子里除了他就只剩我们一家,所以大多数他拦住的都是我家的亲戚或者来访的朋友。每当这时我家就会匆匆忙忙跑出一个人去把一脸莫名其妙的亲朋接回来。

老皇爵和我父母走的很近。我家在巷尾,他家在巷头,两家人隔着巷子遥遥相望,守望相助。我们帮他做点重活或者有技术含量的活,他帮我家留意放学的孩子,看个门或者传个话。

我结婚和生孩子摆酒,老皇爵都来了,坐在一群人中间沉默的抽烟,颤巍巍的端酒杯。老皇爵辈分高了,敬他酒的人不少,他喝了两杯,就摆摆手拒绝了。他该是很喜欢这样人多热闹的场合的,只是他认识的人越来越少,看着来来往往的年青人,终是找不到相熟的大人来打趣,找不到共同话题来说了。

听人说老皇爵也曾收养过一个远方亲戚家的女孩作女儿。只是这女孩儿并不和他一起生活也无须他的关爱,他出一些钱财,对方作为干女儿逢年过节来看看他。

女儿上门的时候,老皇爵是极高兴的,跑东家借板凳,西家借茶叶,一遍遍跑商店买水果零食,一路上大摇大摆,破夹克猎猎生风,给这个递烟,请那个吃糖,恨不得大摆宴席请全村人吃酒。这时候别人喊他外号笑着打趣他,他既不反驳也不回骂,只呵呵的傻笑。只是没一会又羞答答的把板凳还回来,说是女儿工作忙,来看看他就回去了。又说女儿给他买了什么样式的衣服,买了什么补品。当然他免不了要给些零花钱给女儿,毕竟年轻人开销大。

女儿买的新衣服,大家听过却从未见过,日常他还是穿着他的破夹克;倒是女儿买的饼干和面包不多时全村的小朋友都吃到了。
女儿走了,他的快乐还没散,等到女儿送来的吃食都分完了,小孩子们不再趴在门口观望,路过的人都对他孝顺女儿买的东西耳熟能详到不肯再听,这快乐才随着话题渐渐淡了。

去年母亲打电话说老皇爵去世了,死在了门口巷子里。当时他感觉不太好,从家里出来边喊人边往我家走,但是走到半路就倒下了。母亲从院子里看见立马跑过去时,他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只紧紧握着母亲的手大口大口的吐血。等救护车来到他已经是不行了。

这样血腥的场面把母亲吓到了,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在家里都避免再提他的名字。有一天母亲突然向我感叹:“老皇爵不在了还真是不习惯,我去外庄走亲戚,人家还问他哩,都不相信他走了。明明是我亲自送他最后一程,有时候却还觉得他就坐在巷口石头上呢。”

过年回家,巷口属于老皇爵的低矮小院子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三层刚建好的小洋楼,还没有粉刷外墙,红色的砖头裸露着,站在一排楼房中,怯生生的是位后起之秀。路口的大石头也不见了。一切陌生的让人以为走错了路。

据说葬礼过去不久,老皇爵本家的一位子侄就将房子推倒重建了。这里已经完完全全变成别人的家。老房子连同他的主人一起永远留在过去的时光里。

老皇爵带着他的大名林文奇连同他的小院子都一起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消散在人们茶余饭后的消遣里,却不想居然在我家的礼单上留下了痕迹,在我们心中留下了他人生些微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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